起一件小事。
他在袖中摸到那只小铃。
那是他出入庙中时,为屏绝杂音而塞的铃,铃中亦塞了白绵。
他抽出白绵,铃声轻轻一动。
他似乎在用这点声,替自己压下一点急。
“二十天……”
他在心底默念,“二十天。”
……
夜半,曹操回营,甲衣未解,手还暖着马汗。
他在营门外策马停了半刻,望了一眼城北那条亮着火的线。
“讨逆路”
的工地上,火把排得极直,像一条火蛇伏在地上,向北探头。
火蛇之外,黑暗无边。
典韦护在侧。
曹操把手背按在火把举得最高的那个兵士的肩上,“辛苦。”
他又看了一眼那块被覆起的桥面石,问:“字刻了吗?”
“刻了。”
兵士声音在风里有些沙,“刻了‘正逆之界’。
夜里看不清,天亮就能看见。”
曹操点头,策马入营。
营中诸将散去,灯火不多。
帐内,荀彧已候。
“主公。”
荀彧起身,行礼,抬目时把那一点忧虑收得极深,只留下清亮。
“文若。”
曹操把手上的皮手套取下,置于案侧。
他未坐,“奉孝方才去了你那?”
“去过。”
荀彧答。
“他说什么?”
“他说二十天之内,给我看‘水’回来的路。”
荀彧微微一笑,“我请他给我一条线。
他给了。”
曹操“嗯”
了一声。
他想起午后郭嘉蹲在路边,手指按在夯实的土上,像按在某种更深的东西上。
他也想起荀彧在午前对他说的话——“火旺,锅要有米”
。
他在两者之间的某处停了一瞬。
荀彧看着他握着手套的手,拇指与食指之间,皮革被掐出了细纹。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却没有绕,“主公,粮草……”
他把那两个字重得像石,“照今日日耗,最多只能再支撑二十天。”
帐里静了一息。
风从帐缘吹过,灯焰平了一下,又立起来。
曹操的眼皮也在那一瞬轻轻抬了一线,眼底的光像刀背上擦掉的那一点亮。
他没有立刻开口。
他只是把手套放平,像把一块石头放在秤上。
他问:“前线?”
“进展缓。”
荀彧如实,“我们在‘败’,也在‘让’。
吕军入城,陈宫督兵,煞气正旺。
——罗盘,裂了第二丝。”
曹操笑了一下,笑意不至唇角,“他告诉你的?”
“他没有说。”
荀彧垂目,“我猜的。”
曹操看着他,再看向帘外。
夜色黑,工地的火像一条缓慢的河在流。
他忽然伸手,拿起案上的笔,在“许都营造图”
的边角上,极轻地添了一点。
那一点落在“庙桥”
旁,落在“正逆之界”
的旁边。
他没说那一点是什么。
荀彧知道,那是一笔“添柴”
。
“文若,”
曹操放下笔,声音不高,“二十天就二十天。
——让他去淬火。
我们去添柴。”
荀彧抬眼,止住了一句到唇边的话。
他只拱手,退后一步,“诺。”
他退出帐时,夜里忽吹来一阵风。
风里有远处铁甲摩擦的细响,有工地上木杵落地的闷响,也有算房里算盘“嗒嗒”
的错落。
那些声音在他耳畔缠了一阵,缠成四个字:流水的黄金。
他握紧袖中小铃。
铃不响。
可他知道,某个看不见的钟,正在心里一下一下地敲。
每一下,都逼近“二十天”
。
每一下,都是一滴从府库里被送出去的“水”
。
风又过了一重。
火把线忽然亮了一瞬,又被夜色吞没。
荀彧站在夜里,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把白日里压在胸口上的那块石子,暂时放在了地上。
他转身,往算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