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下陷了一线,水从夹缝里挤出。
那人走到曹操近前。
曹操没有抬头,仍低着手,握着那根承着半舆重量的绳。
那人也没出声,只把手指搭在绳上,像是借绳过桥。
指尖很冷,冷里带一点烫,是刚抑住的热。
“快上岸。”
郭嘉压住声线。
张辽、典韦同时力,栅格往外抽,泥水顺势外吐。
祠门内另外几人搀着箱笼从侧门绕出,衣色尽素。
有人悄悄回头,眼角的黑灰一抹,露出一截陈旧的暗红,那是宫中旧缯的烂边。
上岸的一刻,风忽地一紧,泥潭中央黑光一翻,像是一条鱼尾最后一扫。
典韦下意识侧身护住那人,盾缘抵住泥浪。
泥浪拍在铁上,散成无数小黑花。
黑花落地,草根冒出细细的白蒸气,带霉味。
“泥潭恶龙。”
郭嘉低声,像是在记一个将来要清算的名。
“押北坡。”
曹操一挥手,夏侯惇截住两名从草里窜出的细作。
张辽带人护住祠后,封了两道小沟。
荀彧将铃按回白绵,袖口整了整,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只一瞬便移开。
他不去看脸,他怕一看,礼与法便要换秩。
“奉孝。”
曹操转身,声音因为用力有些哑,“该如何安置?”
“先安人,再安名。”
郭嘉答,“祠后有一处半塌的书屋,墙南不透风。
先暖水,换衣,取食。
夜里不移营,不张灯,守三更。
明日再言。”
那人似是在听。
他轻轻点头,像落了一片灰。
夜里风更冷,泥潭静得像一面黑铜。
张辽督“直行”
百人把栅格收整到祠前,铺成一方干地。
典韦守在门外,牙门令在胸,盾靠墙。
夏侯惇巡到北坡,回身时笑了一声:“黑鳞逃得快,泥下有暗渠。
我寻了半圈,只摸到两口青铜铃。”
他把铃丢在地上,铃不响,像两颗死鱼眼。
“铃给我。”
郭嘉伸手。
他把两枚铃搁在掌心,低头看了半刻,才道:“他不肯死,只暂退。
泥潭里的‘龙’,不是他,是旧渠里的邪气。
要净渠,要开河,要把泥里的气牵出来,不然,会长出第二个黑鳞。”
他说话不急,像在摊一张更远的路图,“先把人稳住。”
书屋里点了小小的炭盆。
荀彧在门外,与曹操低声安排礼节——不用“车幕”
,不用“羽扇”
,不用一切会让人猜出身份的东西,只用“病者”
的礼。
他们不把话说全,却把每一件事做熟了。
门里传出轻轻的水声,像雨落窗棂。
郭嘉靠墙坐下,咳了一声。
袖口有一点红,他按住。
眼前那张看不见的星图亮了一瞬,随即暗下去。
黑色的孽龙拢着鳞伏在他身后,像在泥里睡。
他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把龙请到身边,就是让危险看得见。
看得见,才好收线。
“奉孝。”
荀彧在暗处唤他,“你说,这位是不是那位?”
郭嘉没有答。
他抬起手,食指与中指在掌心比了一下距离,像是在比两道线之间隔了多少个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名与位,在明日的第一口粥里。
若他接,是他;若他推,是人。
今日,只当他是人。”
荀彧“嗯”
了一声。
这个“嗯”
里,有一点轻轻的服。
三更将至,远处突然有一抹火丝在泥边挑起,像要把黑翻成红。
夏侯惇刚要催马,郭嘉压掌:“不动。
看。”
火丝挑了一息,忽然被泥吞。
泥面翻开一层薄皮。
黑鳞的笑声在远处飘,“曹公救了谁?把谁从泥里拉出来,就把谁放在我刀下。”
话音未落,北坡忽然传来“嗡”
的一声。
不是鼓,是竹。
张辽白日折的那截红漆旧竹被他插在坡顶,风一过,竹节声,像谷内冷风。
黑鳞的笑顿了顿,像是被风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