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有小小的脚印,脚印旁有被揉皱又抚平的麻纸。
麻纸上只有一粒墨点。
一个孩子蹲在草丛里,朝他们看,眼睛圆,像刚被火吓过却还不知道怎么哭。
乐进没停,那个孩子也没叫。
他把那团纸塞回草里。
风一吹,纸团顺着草根滚了一寸,又停了。
夜虫再次叫起来,像有人在远处敲一面极小的鼓。
再远处,鸩在松林边停住了脚。
她闻到血味,不浓,像有人咬破舌尖。
她知道不是敌人的,是那位以“谋”
为刃的人在夜里咬伤了自己。
她把簪插回间,抬头看了看天。
天上有云,云后有星。
她看不见星,却知道星在那里。
那一瞬,她忽然生出一种很久没有的感觉:想活。
不是为了杀更多的人,也不是为了让人看不见她,而是为了看一回——那面旗,真正立起来的时候,风会是什么声音。
她侧过身,低声道:“走。”
两个影子点头。
她们像水一样往低处去。
低处有草,有水,有小小的蛙鸣,有一条看不见的路在黑暗里安静地铺开。
她忽然想起城外那处小坟,想起雨里泥里的那柄短刃在土里插进拔出。
她在心里对那一抔土说:我把名字藏好了,你别挂在我身上,我要用干净的背去背一面旗。
——
兖州城里,夜色沉到最深的那一刻,钟未鸣,门未闭。
一个穿灰衣的内卫推开偏门,把一片金箔从门缝里挑出来。
金箔在月下翻了一下光。
他把它夹在册子里,册子封面没有字。
风从他身边过,他忽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在乡里看见的第一张诏书,粗纸上盖着一枚歪的印,印歪得很好看,因为它歪得诚实。
他朝夜色轻轻作了一个揖。
“奉。”
他在心里说。
——
第二日的辰时,曹操召小会,不许外人。
荀彧、程昱、曹仁、李典、于禁、乐进在座。
屋外竹影斜。
曹操把案上的地图轻轻推到中间,手掌按在洛阳与许地之间的那道圈上。
他没有看某一人,他看每一人:“行在,会在这里穿过。”
“可。”
程昱应,“粮可至。”
“可。”
荀彧应,“礼可正。”
“可。”
曹仁应,“守可坚。”
“可。”
乐进应,“风可到。”
“可。”
于禁应,“纪可立。”
“可。”
李典应,“渡可成。”
曹操笑了:“好。”
他提笔,在圈的内侧又点了一笔,这一笔像给画上的目点上了一点睛。
那一刻,他忽觉背脊凉——不是冷,是背后有山。
他知道那山的名字:不是兖州,也不是洛阳,是名。
名站在他身后,像一座看不见的高峰。
他转身,面对众人,慢慢道:“诸位,迎。”
一个字落下,风停了一息,又吹起来。
——
午后,风把云往东推。
阴影像潮水一样从屋脊滑到巷尾,又从巷尾滑回屋脊。
城外路上,三队人马没有走成队,没有走成军,他们像散开的影子,一蓬一蓬地贴着地皮前行。
路边的柳在风里低头,像在给某个看不见的队伍行礼。
而在更远的地方,在洛阳以东那一隅,从破井到断桥,从枯槐到矮松,一串极微小的信号互相点火:纸鸟被折起又放下,红绫被藏起又露出,竹简被束紧又松开。
风从一个人胸腔里穿过,又从另一个人胸腔里穿过,呼吸连成了线。
线朝东,朝北,又朝回——朝向那个被画了圈的地方。
入夜,郭嘉的灯再度亮起。
星卷铺到一半,他突然停住。
不是再看不见,是看见了太多。
卷上的星开始不止以点出现,它们之间隐约有线,那线像人间的路,却不完全是路。
那线的走向与他今日在堂上画的圈不谋而合。
那线的中心,出现了一点微不可见的亮,亮不在天上,亮在纸背里。
他把纸翻了一个角度,那点亮像从纸背渗出来,渗到他指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