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间跃出三名轻甲兵,手势利落。
他们不是来打仗的,他们是风与影之间的缝合线——乐进千人的一缕。
三人交手,不过半刻,追来的“线”
被卡在一个拐角,退不能,进还差半步。
鸩转身,不看。
她走向那三辆车中的一辆,掀开草席一角,一小片红绫在指上颤。
红绫下压着一个包,包外有泥上写的字,四个,刚刚被谁的手指刮掉了三个,只剩一个“弘”
。
鸩的指尖停了一瞬。
她记得在洛阳废井夹室里见过的竹简,被划去又写上的那个名字——弘农王。
红绫下的人抬起头,是那个年轻人。
他的嗓音沙哑:“我来自弘农,奉……奉的不是王。
是‘在逃的尊’。”
他说“尊”
字时,眼里沾了一点不敢说出口的光。
那光更像怕熄灭而死死护着的火。
“路在东。”
鸩低声,像对自己,“不走正道,走水草间。
有人在等你。”
年轻人看了她极短的一眼,点头。
他把竹简紧紧勒在臂上,像把一段历史绑在血上。
然后,他把红绫拉好,藏住了那一寸会惹祸的光。
——
黄昏未至,兖州已有暮色。
曹操从校场回到内堂,盔缨沾了一点尘。
他推开窗,窗棂外竹影相互摩擦,出如丝的声音。
他不看竹,只看案上的那纸迎驾令。
墨已干,墨纹里像有风细细往里钻。
荀彧在旁,把新草的三道文书展开,言辞不华,意极光明。
程昱再报粮,言“可行”
。
“奉孝。”
曹操回头,“风够了吗?”
“够。”
郭嘉道。
他看起来很安静,安静里压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疲。
他拿起半翼飞鸟帕,绕在指上,像把一只不肯停下的鸟拴在指间。
他回到自己的居所,关上门,点了一盏最小的灯。
灯火一吐一收,他把星卷铺开。
观星策·卷二。
卷面上原本暗着的那条河,在风里稍稍涨了一寸水。
星点像被水面托起的碎银,缓缓浮。
昨夜洛阳以东那一抹忽明忽暗,此刻亮得更稳了一息。
他坐直,慢慢呼吸,唇齿间淡淡的铁腥味又来。
他知道那是什么:龙煞在血里翻身,借他每一次“观”
去撕扯。
续命之术换来的,永远不止寿命,还有负债。
他不退。
手指在星点间轻轻牵一线,从兖州到许地,从许地到洛阳东,从洛阳东抽回一笔,落在更远的地方。
他知道不能看得太深,深了会“啮心”
。
可在这一刻,他丝毫不愿放手。
他必须看见那一点比昨夜更久的光。
那光不是城池,不是军队,不是粮车,是一口“呼吸”
。
他将呼吸缓缓吐长,仿佛让自己的胸腔与卷上的某处穴位贴齐——帝星位。
房中无风,灯火却忽地抖了一下。
卷上的那颗点,像被谁从水下托了托,亮了一息,又亮了一息,再亮了一息……亮到第三息时,他的胸口忽然一紧,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里面挤。
他的掌心一热——半翼飞鸟帕沿着指缝烫了一线。
他知道自己又多走了一步。
他看到那颗光并非孤立,它的四周隐约有网,一丝一丝极细的网,连着废井、纸鸟、红绫、迎驾令,连着他扯动过的每一根线。
他忽然笑了。
笑意极浅,只有嘴角的一笔。
他收手,血从口角溢出一点点,他用拇指抹了,放在灯火上看,血色很薄。
他轻轻说:“够了。”
星图再亮。
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以最慢的度把呼吸放回胸腔。
胸腔里的风还在,而且更稳了。
他低低念了一个字:“请。”
他不知道自己念这个字是念给谁听,是念给天子,还是念给风,还是念给他自己。
词一落下,房间里仿佛有极细的水声从四面合拢,灯火静住。
——
夜里,乐进的千人从草丛里过,趟过一条仅能让羸马饮水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