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走,靴底溅起泥点,像一个个突然醒来的黑斑。
他忽然停下,看着远处天幕把一缕薄薄的烟从地平线上拔起,那烟细,可又直,很快就被风扯粗,成了一道狼奔的尾。
“狼烟。”
他笑了,笑里有兽性被挑起的快意,“兖州,怕了。”
陈宫没笑。
他看见的是另一样:那烟不是一处,而是三处。
三处渐次相连,像有人手里捏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在天上一段一段地拉。
若非兖州烽堠未修得齐整,便是有人故意修得不齐整。
他的指尖在斗篷下轻敲了两下:记下。
无碍。
狼烟起,足矣。
——
濮阳府署,灯火彻夜未眠。
程昱立在图版前,指节因为握笔而泛白。
案上的竹简叠了又叠,墨池换了三回水,仍旧黑。
他把第十二封“急檄”
抹上火漆,压上印,然后抬头看向门外。
“骑都到哪儿了?”
他问。
“已派出九骑,四骑折返,两骑坠马,尚有三骑未回音。”
属吏的声音带着干涩的沙粒感。
“再。”
程昱把第十三封按在案上,笔行如刀,“衙役不够,借民夫。
再借不到,抽坊里壮丁。
快,快字刻在你们脚底板上。”
他胸口起伏了两下,却硬把那口急促压回去,像把一团火按回炉膛。
门外的雨洗得街石亮,远处的狼烟像一根根插在天上的黑针,把云层往下压。
城墙上,守备指挥倪某从夜里巡下来,眼里全是红丝,他把湿透的甲片掰开一角,说:“程公,烽燧不齐,北郡那边自去年冬天就坏了两座,修了半截,钱停了。”
“我知道。”
程昱轻声,“钱停了,是因为我们把钱送去了另外一口‘炉’。”
他记起郭嘉曾在窑前指着火说“城为器,水为药,引兵为火”
,那时他心底不止一次想问:谁是药?谁是火?现在答案落到眼前:我们自己便是药,吕布,便是火。
他把第十三封急檄折好,抬手递给一名年轻的骑士:“不管前方如何喧嚣,把这封信亲手交到主公手里。
如果路上遇到拦截,绕。
绕不了,闯。
闯不过,死在信上。”
年轻的骑士眼睛一亮,双膝重重撞在地面上:“诺!”
他翻身上马,拨开帘子,雨线立刻像刀刃切脸。
马蹄溅起的水珠在灯光下折成一串尖利的银牙,咬住了夜。
——
徐州前线,城下鼓角乱,攻城的云梯与拒马在泥里对撞,出一阵阵让人心烦的木啮声。
夏侯惇肩上披着雨披,眼里红得像两口被火烤过的炉。
他挥刀格落一根从城垛上滚下的石柱,石柱在泥地里轧出一条沟,他脚下一踏,整个人像一块铁砧立定。
“再来!”
他朝后厉喝,“把盾推上去,别给我装死!”
他骂得凶,心里却憋着一团比雨更烦的雾。
三日三夜,他照着军令进退不乱,可越打越像是拳打棉絮。
城头的箭雨一批一批地落,他明明能趁厮杀空隙硬撕一个口子,可每当他要“逾令”
,前锋鼓就会在不远不近处敲一下,那一下不急不缓,像有人拿细针轻轻扎他耳后神经:冷静,按令。
这是曹操的打法,但不是夏侯惇的血。
有人奔来,披风兜着雨,几乎被风撕走:“将军!
兖州急报!”
来人一头撞到夏侯惇面前,泥水溅了一脸,眼里全是焦黄的血丝。
“濮阳烽火起,自午后不熄;陈留之北,狼烟连三郡。
程公连告急,言吕布军夜渡黄河,势若破竹,已抵……”
他话没说完,一根羽箭堪堪擦耳而过,插在他脚边。
夏侯惇伸手抓住那人肩膀,把他往后一甩,自己挡在前面。
箭雨又落,箭尾在雨里抖。
有一瞬间,夏侯惇几乎要把军令撕成碎片,回身带人狂奔回援。
但前锋鼓又在那个时辰敲了一下,敲得他心跳跟着沉了一拍。
他强自咬牙,压住血气翻涌的冲动,拎住亲兵的甲领:“信,先呈主公!”
“诺!”
亲兵一溜烟踏泥远去。
夏侯惇的手指在刀柄上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