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不常见的、近乎骄傲的光,“我去看北偏二分的折角。”
“去。”
郭嘉说,“再派两队少年协你,铃换新的。”
月英应声,转身而去。
她的背影在日光里渐行渐远。
郭嘉看了一眼天,纸鸢尾羽分明向南,风转“离”
了。
他心里的那口炉也在转——昨夜按住、今朝挑起。
这炉不是以火旺以为旺,而是以心齐以为旺。
鼓点在城中起,先轻后稳,像有人用一只温厚的手在宽厚的背上按着,按开每一处攒着的气。
午后,檄文张贴。
坊巷里站满了人,识字的不识字的,一起听官吏朗声念:“……吾父殉于泰山之界,非以家仇启兵,愿以孝自律,以清道为务……”
念至此处,阿婆们抹眼,小儿问“孝是什么”
,母亲低头轻轻道:“记得就好。”
有人在木牌下磕头,有人把手伸向井里,掬一捧水抹在眉心与胸口。
他们不知道远处有多少军旅轰鸣,只知道这城的水今日更凉,香今日不偏,鼓今日更稳。
傍晚,曹操在城南校场点兵。
他没有穿甲,仍那件灰青常服,只在腰间系了一块黑绒,绒上织着一个极细的“孝”
字。
他的嗓音不高,却直透每一个人的肋骨,“徐州非我敌,张闿与其党,乃我仇。
兵出,不取一民一物,不入一室一庙。
谁敢犯,斩!
擒张闿者,封邑,赐盐,赐田。
军还,以太公之名,于东阳道侧立庙,庙不写杀伐,只写‘孝’。”
“诺——!”
整齐的应声像一面厚鼓被同时捶了一下,震出的气把草野上的虫鸣全压了下去。
夜未至,城东的窑群先亮了。
火舌伸出窑口,舔着风,把一层暗光推上半天。
月英站在窑顶,手里捻着线,纸鸢在黑蓝的天里像一刀细锋。
她忽然听见远远的西门外,有一声压过尘土的铁蹄声,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她弯下腰,把线一勾,铃应声响;城心的鼓接了铃,打一连串“点”
,像心跳在奔跑前抬高了半格。
郭嘉披着鹤氅,立在井庙前。
他看着香,香的烟一如既往往上。
风卷过他的鬓,他咳了一声,唇角染了一点浅浅的红。
他用指背轻轻擦去,笑意不入眼底,“别急。”
他在心里对自己的身子说,又对那条尚未彻底破开的“壳”
说,“你要的,不是血,是‘名’。
名,来路正,你才肯开。”
“军师。”
荀彧走来,递上一份简短的名单,“诸将已点齐。”
郭嘉接过,目光一扫。
他忽然道:“文若,徐州,就算清道,我们也会遇上一滩最难清的泥。”
“你说陶谦?”
荀彧问。
“不是。”
郭嘉看向夜色,“是人心里那口‘井’。
谁做错一件事,当下就知道。
错了,有人会替自己找一句‘不得已’作盖,有人会把盖掀开,认它是脏,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就是‘孝’。
我用‘孝’,不是用来对外,是用来照我们自己。
照够了,敌人会自己看见眼睛里的黑。”
荀彧微微一怔,随即拱手,“谨记。”
夜深的时分,传报的骑者躺在医舍里,肩上的箭伤被拔出,背上冻伤被烫着酒的布细细擦拭。
他翻过身,看着墙上一小片被煤火照亮的白,眼泪静静流。
医生不说话,递了他一碗粥。
粥温温的,他捧着,双手抖。
忽然,他把碗抬高,对着墙上的那块白,像在对着一个人,轻声说:“太公,我看见了……碑要立了。”
第二日清晨,兵旗如林,城门大开。
人群挤在两侧,有人挥手,有人叮嘱,有人把一小袋干饼塞给经过的少年,少年红了眼,却忍住。
队伍从井庙前过,每一队都停了一息,向庙行礼。
鼓声不紧不慢,像在大路中央放了一条看不见的绳,绳的一端系在城心,另一端系在所有人的胸口。
曹操骑在队前,马蹄踩在新铺的砖上,出干净的声响。
他抬手,风在他指缝间吹过,吹动袍下那块黑绒上的“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