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递一盏温水:“你把‘四战’说成了‘四通’,把‘四通’又说成了‘四序’,把‘四序’再说成了‘一针’。
这针缝得紧,天下就不漏。”
“漏是常事。”
郭嘉喝水,唇边一瞬的铁味没散,“缝是人事。”
“人事之中,也要天时。”
荀彧看他,“你昨夜点亮洛阳,天时给了你一目。
今日缝腹,天时未尝不可再给一息。
但你得记得——腹是养命之所,不是炼狱。”
郭嘉看着火,火在他眼底里裂开,像细小的蛇舌。
他笑了一下,很淡:“文若不必对我行医。
腹之所求,不过是顺与稳。
我把‘稳’给它,它把‘顺’给我。
至于炼狱……那是我一个人的事。”
荀彧不再言。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有些话永远不肯说——比如那些在他体内盘旋的“声”
,那声像血在铁管里走,永远带着锈。
荀彧只将盏子往他手里一塞,起身:“明日再缝一针。”
“再缝一针。”
郭嘉把盏里最后一口水咽下去。
第四日,斥候回报:济水以北有袁氏细探,西南方向有刘表商旅,东有徐州旧军衣甲影影绰绰。
四面来风,火焰里吹出一串串细小的嘶鸣。
夏侯惇手背青筋一起:“要不要先杀几个?”
“不杀。”
郭嘉摇头,“让他们看见我们在缝。
他们越看,越不敢动。
因为动了,就要在他们心里缝同样的针,而他们不会。”
“他们不会?”
夏侯惇有些不信。
“他们不会,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慢。”
郭嘉骑上马,勒缰,“慢是最伤人的兵器,你忍得住,别人忍不住。”
风从北面带来一丝干冷,像有人在远处磨一把看不见的戟。
那声音从郭嘉的脊背上划过去,留下一道寒。
他微微侧头,眼角余光里,草海上有一个影子起了又落,像一匹马从雾里过,又没入露水。
他知道那是谁。
兖州是腹,腹里有饥,饥会引来猛兽。
他笑了一下,并不怕。
他要用“腹”
的饱足去养出一柄刀,而后再用那柄刀去剖开饥饿的喉。
第七日的黄昏,第一段“地缝”
终于与河渠接上,水声大了一线,像一口人在长途行走后终于找到清泉的喘息。
井上那块“水队令”
因风蒙上一层细尘,被人拿袖口擦过,又亮。
牙门旗在暮色里垂着,无风也动,像有一股看不见的气在旗下绕。
郭嘉站在新修的土埂上,闭目片刻。
他体内来自曹操的那缕龙气,第一次主动地向外伸出一寸,与这片新缝合的土地碰了一下。
那是一声极轻的“嗯”
,像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答应了他。
那一瞬,他胸中的黑风也安静了一息——不是散,是被一只温柔的手按住了。
那只手也许是地气,也许是昨夜在槐树下按着断弦的女子。
无论是谁,他都谢。
他睁开眼,日落最后的光线在远处的水面上翻了一道薄金。
他向曹操使人写了一封简短的折:“腹已缝第一针。
请主公放心,诸侯观我,皆不敢轻动。
再缝三针,水脉自合。”
夜更深了,营火外有暗影掠过,像狼在风里嗅。
斥候低语:“将军,北面似有探马试边。”
夏侯惇握斧的手紧了一紧,眼里火起。
郭嘉抬手,压下。
他从火光里抬,望向四方——东风、北风、西风、南风都在。
四面之战,四面之通,四面之呼吸,都在。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嗓音低,却稳:“让他们看吧。
腹动起来了,他们便知道——最可怕的,不是刀,是能把刀养出来的地。”
营火里,火星一颗接一颗弹起,落在未干的泥上,很快就被水声压熄。
风夜把那一点点焦香与草腥拧成一缕细线,穿过旗、穿过井、穿过新开的“地缝”
,在黑暗中悄悄向远处的城与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