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的目光在暗中掠过营地的方向。
她在帐中或许读了一会儿书,或许只是在看着那道断弦出神。
她不知他来此,但她确实听见了方才那一丝“地声”
,眉心又蹙了一下,又慢慢放开。
她不去追问,因为今晚她已问过该问的一句,余下的,都耐心。
她在心底低声说:“安。”
不是说给自己,是说给帘外与城中。
夜风翻了帐角,把这字悄悄送远。
郭嘉把视线从石渠上收回,缓缓起身。
膝头被石面磨出一圈浅红,他拍去灰,听见自己骨节出一声轻响。
他不让这声传到外面,只把它留在心里,作为节点成的记号。
“洛阳,已点。”
他在心里复述,用一种记录员的语调,不夹半分感情。
可在复述的空隙里,仍有一丝细微的颤从嗓口边蹿过。
他把它压下,像把跳出棋盘的一粒子再拈回去。
再度伸手入卷,星图像一口刚被点亮的小井,映出他的影。
影子略显模糊,但他看得见——由洛阳向东,几条细线如鱼刺一般伸向平原。
它们不在天上,在地上,穿过沟堑、盐碱地与未被人注意的岗丘,最后在一片四战之地的交汇处,如心脏般跳了一下。
兖州。
那块在他脑中被圈过无数次的地,在此刻与“亮起”
的洛阳产生了最初级的共鸣。
节点与节点之间,像孤岛之间的火光,隔着风浪遥相呼应。
他看到这一瞬,嘴角动了一下,不是笑,是一种把疼与快意一起咽下去的动作。
他合上卷轴。
不是用手,是用一种“闭眼”
的方式,让星光自行退去。
残破的页边悄悄靠拢,像伤口贴回。
头顶的云很薄,月亮落在断殿之后,像一枚被劈成两半的白瓜。
广场边的石碑倒在藓衣里,碑面上一截“汉”
字还清晰,像故国的遗体。
他站了很久。
久到炭盆里最后一块炭也化为红白相间的粉,久到巡逻骑换了两班。
风从衣摆钻进来,把他内里的汗凉个透。
他伸出手,隔空向地行了一礼,礼极浅,只相当于与一个同辈相逢时的示意。
地不需要他的礼,但他在做这件事时,胸中那条蛇少有地安了一安。
“借你一线,我还你一针。”
他在心里说,语气像与旧友谈价。
他转身,离开旧址。
走到宫墙缺口时,他回望了一眼。
远处营灯疏疏落落,像在夜水面上随风摆动的萤。
帛帐最内侧的那一盏灯还亮着,应该是她。
灯微暗,又像刻意不熄。
那盏灯在今晚的许多风里立定,给他一种奇怪的稳。
他没有过去。
他把脚步放轻,绕开了那片光。
他知道自己不能靠近,不只是因为那条蛇会躁,也因为他不愿把她卷入这张还没拉紧的网。
她听得见地在哭,他担心她也会听见他在笑。
那笑不该被任何好人听见。
回营时,东方尚未泛鱼肚白,天边却有一条极淡的灰蓝,看起来像是将要破晓。
岗哨换班的铜铃轻响,夏侯惇从阴影里走出一步,浓眉底下一双鱼泡眼在火光里折了一折。
他没有问,只看了一眼郭嘉的衣襟与鞋底。
衣襟有灰,鞋底有灰,人的气息沉稳,眼睛亮得过分。
他略略偏,像一名悍将向某件自己不懂的事致以粗糙的敬意。
“夜凉。”
夏侯惇道。
“凉得好。”
郭嘉答。
“要不要热酒?”
“不必。”
他顿了顿,又添一句,“让兄弟们多睡半个时辰。”
“行。”
夏侯惇应,转身走向另一头。
走出两步又回身,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抬了抬下巴,像一块重石勉强被人搬起后又放下。
郭嘉目送他离开,才推帘入帐。
帐中无人,只有一张略低的案,上置地图、符牒、朱笔、火折子。
他把火折子吹灭,指尖还沾着一点冷。
他坐下,以极慢的度调匀呼吸。
胸腔那口黑气在点亮节点之后,似乎听话了些,它不是被降服,而是获得了一条更宽阔的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