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孽龙在营心里轻轻吐了一口气,那口气顺着壶口,顺着脉线,顺着他的心口,慢慢散出来。
世界在这一瞬间变得清晰到刻薄:旌旗骨节里的毛刺、戟锋上昨夜未拭尽的血痂、灶台边被火燎起的一圈灰白,都像有人拿了小刀一下一下刻在他眼里。
他忽然明白了“窃”
的意义。
龙气并不喜欢被人“取”
,它会反噬,会咬手。
可若有壶,有喉,有人心这枚阵眼,它就会短暂地认可你,把一点点“看世界的方法”
借给你——不多,一丝,够你把缝找出来,够你把线挑开。
他往前走,步伐稳了些。
原本像是借来的腿,这会儿像是自己把膝盖从泥里拔出来。
他经过门侧两名亲兵时,那两人下意识侧了一寸身。
不是礼让,是本能的躲开——人都怕能看穿自己的人。
郭嘉心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点干冷的寂静。
他知道,这份“冷”
,是第一滴献祭。
以后会越来越多。
营道上,人声渐密。
把总来回驱赶修缮的队伍,粗声吼着“快些!”
、“顶上!”
;远处系马桩旁,马蹄在地上焦躁地刨。
东边的天在涨,涨到像一块将近裂纹的瓷,等第一声角响,便要碎成日色。
郭嘉忽觉胸口那条黑影在“咬”
。
不是疼,是提醒。
他顺着那股提醒停步,抬眼,看见东南角一处粮棚外麻袋堆上,有一只小旗斜着插着。
小旗边缘卷起,露出一段线头。
线头被风吹着,时起时落,像某个待机而的小口。
昨夜他说“挑线”
,今晨线自己露出来。
那是他的第一口气该吞的方向。
他没有看第二眼。
他刻意转身,背过那根线头,沿着相反的方向行去。
术在后,法在先;在大帐里说完话之前,任何眼神上的逗留,都会把“意图”
交给看得懂的人。
眼神,是最容易泄密的嘴。
他把自己的眼当作钝刀,只对朝会那一刻磨锋。
营心渐近。
喧哗像潮,在他耳侧一层层摞高。
幔门前,几名谋士已先至,或立或谈,衣襟上的尘灰一看便知昨夜未眠。
程昱站在最外,一手负在袖里,一手搭在刀鞘背上,眼神像一根细针,藏锋而不露芒。
荀彧未到,曹仁提着声在与亲军交代巡营之事。
人群里没有他的位子,他也不需要。
他的位子——在火上。
他停在幔侧,轻吸一口气。
黑影顺着这口气,贴着心内壁“游”
了一圈,带出一丝冰,冰里裹着铁。
铁在他舌根化开,化成一句极轻、极冷、却能把人心剥开一层皮的真话。
他说不出口——不是时辰未到,而是他有心让它再冷一冷。
冷到能一刀下去,不反弹。
这时,幔内忽地响起脚步。
那人出帐,黑幞压低,眼神无波。
四目相接的一瞬,郭嘉在识海里看见黑孽龙张开了半寸的嘴,露出一枚极短、极白的齿。
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像把一片纸在指间轻轻一折,折痕不深,却足够分出上下。
“走吧。”
曹操道。
“诺。”
郭嘉答。
两人擦肩而入。
幔影合拢,外头的风声与人声像被掀起又被压下,营心成了一口合嘴的大壶。
壶口向上,壶腹向下,火在底里无声地烧。
郭嘉的脚步踏在虎皮边缘,胸口那条黑影也在虎纹上蜿蜒。
他知道——
如今为止,他已不是彻底的“人”
。
他在人与器之间,搭起了第一座窄桥;桥很窄,只容一人通过,可这一个人,足够把一群人的命引到另一条路上去。
他在心里,替自己写下一行字:
【今朝:以一口真话,裂其盟心;以一缕孽龙,安我命火。
】
——章末钩子:更鼓三通,诸侯齐集。
幔内火光一亮,郭嘉向前半步,抬起下颌。
那句被他在舌根上冰了一夜的真话,终于朝天下的面门落下第一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