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他把五枚钉按在“圜丘”“东渠”“北堤”“白马津下游”“古亭”五处。钉子落下时,纸面没有响,只有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嘀”。那“嘀”像极深处的水滴一声落在石头上的回音,随即沉下去不见。
“这是你的‘徽’?”程昱饶有兴趣。
“是。”郭嘉笑,“按这里,音就准。”
曹操来的时候甲未解,只把战袍外的披帛一挽,露出半寸内襟。他的目光在五枚小钉上停了停,像看着一张真正的琴。他不是懂琴的人,却懂“准”。他最不爱听跑调。满营能把音拉得这么准的人只有一个。他点了点头:“按你的弦走。”
“主公。”郭嘉拱手,“请记一件小事。今夜无论快到何处,必停半刻。半刻里人马不许动,只听风。”他说到这儿,忽然笑了一下,“风会告诉你下一步该怎样快。”
曹操笑着应下:“你如今连风都收服了?”
“不是收服,是请。”郭嘉淡淡,“请它做我们的‘拍子’。”
三更。城门开在比平日更早的一息。不是为出兵,而是为换水与粥。门内外的脚步声在一条线的两侧各自忙。说书人拎着木鱼从东市走到北市,拍了一下,讲了一个“孩子戴布口”的笑话。众人听完,朝他笑。笑很小,却一层一层把街角那股夜里没散尽的“疑”削薄。荀彧站在鼓楼下,扶着栏杆,看见他手里的木鱼在晨光里发了点暗金。那金不耀眼,却稳。他低声道:“好。”
另一边,北门侧的轻骑悄无声息出城。张辽的旗只露出半角,黑地上缝着一缕极细的白线。骑卒们的马鞍都换了最轻的皮,鞍前挂着小水袋,鞍后绑的是蜜盐丸与干肉。许褚不在队列中。他在城外一处小堤影里等曹操。风从堤顶一路滑下,打在他的甲上像一只手按了一下。他把刀握得更稳了。
“起。”曹操没有回头。他策马向前,马鼻喷白,蹄下的土被晨露润得不滑也不粘。许褚压右后一步。张辽在前方三十丈处的坡地上以鞭为旗,一甩,骑队成雁行,一甩,复为鱼贯。每一甩都落在鼓点之后半息。鼓不在耳边,在心里。鼓的尾音仍旧长出那一息,把快与稳系在一起。
过东渠时,水面像铺了一层薄玻璃。渠岸新修的泥很实,车辙浅浅的,像人为明日留下的证据。道旁有两株小槐,叶尖挂着露。露打在马鬃上,像在一条飞快移动的弦上弹出一串看不见的音符。郭嘉站在城头远远看着,心里那张星图上的第三扇门半掩半开。推演不必每刻都开。开得太勤,心就会被“知”的快感拖走。他只在关键时按两下“徽”。
第一下,在过“北堤”时。他用指背轻轻敲了敲案角。阵核跳了一下,星图中“风”的小星亮了一下,随即趋于平。他知道此刻若再快半盏茶,马的胸会闷,人的脚腕会硬。硬了,就容易崴。他用极轻的力把“快”的权重拨回一分。
第二下,在“古亭”前。他按在“笑”的徽上。白马市旧亭的说书人恰巧讲到“旗落又举”的句眼,底下人笑了一声。笑声穿过街,钻进几家门缝,落在几张桌上。那几张桌上的人都曾在昨夜的酒里起过“疑”。笑一落,他们把疑放回碗里,端起来,喝了一口水。
“音准。”他在心里说。
白马津下游四十里。河水在此处平,岸坡比上游缓。岸边有一种不起眼的小草,叶尖带小刺,刺很细,会扎到马棱上让它安静。张辽在此设了第一处换马点。骑卒们不到一刻钟,水袋一换,马缰一递,人不落地,鞍不出声。曹操遥遥看了一眼,笑得很浅。许褚压低嗓子:“主公,这样快。”
“快,但不乱。”曹操说。
张辽掉头回报:“右前林中蜂声急。非蜂,是甲叶相击之声。疑有细队前探。”
“绕。”曹操一字,“不恋。”
张辽领命。两股轻骑如黑水分开,避开林缘,沿田坎抄过去。田边的老堤在今春刚修,堤草扎根浅却铺得匀。马过其上,扎草扎得像有人用针在布上密密绣。曹操见堤尽头一处石标歪了一寸,伸手把它扶正。他没有多想,只是一个习惯。扶正之后,他心里莫名其妙地畅快一线。那一线像昨夜礼成时阵核被轻弹的一声清响。
“主公。”许褚忽道,“你刚才扶的是‘龙标’。”
“嗯?”曹操挑眉。
“昨晚工匠埋的。”许褚憨憨一笑,“军师让他们沿堤每十里立一枚,怕我们走夜路找不到‘拍子’。”
曹操笑了:“他连我的手都想到。”
“他也想到你的心。”许褚摸摸胸甲,压低声音,“我觉得心跳跟马蹄正好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