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嚣’三字,嚣也可读作‘翛’——轻举之意。冀中骑多,若轻举而无实,便是‘嚣’。”他说着,把笺轻放回案上,像把一枚掷得很远的石子轻轻放回池边。
曹操取朱信,看了又看,忽然大笑,笑里并无狂,只有一种像在夜里看清了一条路后的畅快:“好!北方来信,乃是天与我言‘贪’。贪者肥,肥者迟,迟者可击。军师,白马记在心上,我也记在手上。等他再贪些,再肥些,再迟些——”
“便可击。”郭嘉接道。他眼里有一线极细的光,来得快,去得也快,像刀背下藏着的一抹锋。
曹操笑毕,收声,压低道:“但有一事,今夜席上,我看你手曾轻抖。”
荀彧缓缓转目,程昱并不隐瞒兴趣,自袖中取出一粒小小铜铃,轻轻摇了一下,又止。鸩在门外立着,影不动。
这是“家礼”的另一面——家人问心。
郭嘉坦然:“一念而已。已按。‘禁’犹在。”
曹操看着他,毫不回避。他没有问“那念是什么”,没有问“为谁”,只看着他眼里的光。那光里有两层,一层冷,一层暖;冷者是刀,暖者是人。片刻后,曹操抬手,极轻地在案上敲了一下:“我信你。”
荀彧的指节在膝上压了压,眼中柔色一闪即过:“有禁,便有度。有度,便可久。”程昱则笑:“久者,胜。”
这一刻,侧帐里风从四人之间穿过,像在四柄不露锋的刀背上各敲了一下,又悄悄退去。
议毕,曹操起身,衣襟复束,临走道:“军师,焦尾既断,当换新弦;但新弦不必在琴上。”他指了指郭嘉的心口,“在这。”
郭嘉作揖:“受教。”
众人散去。鸩入帐,把两封信各自按郭嘉所嘱收好。她指了指琴,终于问了一句:“此后还弹么?”
“弹。”郭嘉答,“但只为记,不为镇。”
“记什么?”
“记得刀在鞘里。”他笑了一下,“也记得人坐在刀前。”
鸩无声点头,退到影里。她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了一顿,似乎想起什么,回身补了一句:“北门外换马的信使肩头有血,是马血。血上有细盐,是北路风。”她说完,又退去。
郭嘉独留于帐。他把焦尾收入锦袋,端正放回内案。随后展纸,蘸墨,写下四行字:
“易水火三宵,乌巢见潮心。
白马今夜记,待君更贪深。
以少击众道,刀在鞘中吟。
以火驭火戒,禁在门前临。”
墨未干,远处鼓楼传来第三更的声音。风从旌旗的边缘挑起几粒露,落在石阶上,碎成细细的光。光像从很远很远的北方寄来的信,落在他眼里,便化成了“事”。
他熄灯,坐定,呼吸入腹。识海深处,星图如潮,阵核轻跳,与心跳相合。门上三道禁字像新磨的碑,黑,稳,冷,置于门前。黑笺里的“白马”,在最深处亮了一下又熄。他在心里把那一点亮收住,不让它照到别的地方。
黎明前的那刻,城内庙钟再响。粥棚的烟自东门淡淡升起,鼓手握槌,正待敲下第一通。郭嘉开眼,起身,整衣。出帐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锦袋里的焦尾。琴已不言,然而“断”的那声,像一枚钉子,稳稳钉在了心的某一处。
他掀帘而出。风扑面,凉得正好。
北方来信已至,焦尾琴断已证。下一步,将以“人”为弦,以“心”为柱,以“事”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