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了一条最浅的支脉,把黑红的丝朝着它一点点“请”过去。丝顺势而行,像水要去低处,像烟要去有风的地方。它行经之处,映出两片明暗不同的影:少年时的冬夜,他把一盏最廉价的酒用热水兑着喝;颍川城外,某一个雪下得最深的夜晚,有人替他挡了一记直奔喉咙的箭。影子极轻,却都带着“味”。一种甜得过于单纯的甜,一种腥得过于诚实的腥。黑红的丝遇到这些“味”,速度忽然慢了,贴在影上摩挲,仿佛在打量,也仿佛在“认”。认什么?认“你是谁”。它不再走向“外”,反而沿着影子的边缘探进来,探进他两世为人的记忆里。
郭嘉睁眼,背脊仍直。他把气尽数吐出,又缓缓纳回。胸膛起落之间,他知道了答案。
龙煞已经不单是“敌”,它在他吞下“龙”的那一刻,就把自己化成更细的线,藏进了“他是谁”的缝里——不是名字,不是出身,不是三五句自我标注,而是怕冷时会如何握拳,遇到侮辱时会先笑还是先怒,面对温暖时会不会下意识地退半步。它躲在这些微小到平日里连他自己都懒得端详的地方,每一次心跳都把它往更深处送一点。
他重新入定,双指并作一刃,心里把“推演”的棋盘改成“医案”。
——剥离之策,三条。
其一,以火炼毒。预计效:短促压制,长程反噬;代价:心脉受损,识海生裂,刀钝三日。
其二,以静封毒。预计效:外动时稳,内里生根;代价:道心被磨,判断趋冷,喜怒淡薄。
其三,以疏引毒。预计效:负担转移,记忆受扰;代价:旧影再现,梦中起兵,昼夜难分。
三策并列,棋盘以极细的小字在最下方写了一句:不可去,须驭。
“不可去,须驭。”
他在心里把这五个字又默了一遍,像在把一道难吃的药压在舌下,等它自然化开。
既不可去,那便要立法——把它写进规矩里。任何一股力,只要能被写进规矩,就能被相对地看见、秤量、调用、限制。
他在星图的城门上,刻下一道道“禁”。
第一禁:不许入心。凡有杀念起于“它”,一律不许越过“度”。“度”的标记,是人。他在“度”的旁边又刻了两个极小的字:弱者。
第二禁:不许入言。“言”是刀,能切心。凡有轻易辱人、无凭放言之欲,从“它”来者,闭。
第三禁:不许入梦。夜来之影,若由“它”挑起,梦可观,不可随。梦里见“仇”,不许以梦代事。
禁既立,他又给它留了一个“门”。
门名:战。
凡临锋刃相向,凡有“天下之争”的局,凡“以少击众”“以弱先强”的时刻,准“它”在“度”之内借半臂之力。半臂,不许过肘。过肘则反噬十倍记于心。心何物?是他此生不愿折的那一点点软与暖。
规矩刻完,他睁开眼,拿起案上的笔。笔尖在纸上落,墨顺着纸丝沁出去,字像刻在碑上那样稳。他写下六个字:以火驭火,非心。
写完,这六个字像一块压舱石,安在心里最底。
然而黑红的丝没有退。它像是在规矩前停了一停,抬头看了看门上的“字”,旋即把身子向后仰了仰,像一头训练有素的兽,退在门槛后,伏好。伏着的时候,它仍旧是“它”,仍旧是热,也仍旧记得铁与血的味道。只要门一开,它便会起身。从此以后,他与它相处的方式,不再是逼与打,不再是拔与剜,而是类似于与一个随时可能造反的将领签下盟约:你听令,我给你战;你逾矩,我毁你根。
他把笔放回。指尖在笔尾轻轻一敲,帐外风声顺着帘缝掠进来,把火盆里的灰吹动了一点点。灰翻起又落下,像许多尚未记录的名字。
他闭目,心海再开。这一次不是为他人,也不是为天下,只为他自己。
他把“观人”的门改成“观己”,把“读史”的门改成“读己”。读己者,读那些被龙煞轻轻碰过的“味”。他看见少年时用热水兑酒的夜,看见颍川雪夜里那一记替他挡下的箭。他又看见另一个更早的影——他第一次发烧,母亲以极笨拙的手势给他擦额头,不会把布条拧得太干,水从布条的边缘滴下来,落在他眉梢上,凉得他直想笑。他没笑。他把笑留到多年之后,再从那些荒凉的夜里一丝一丝地抽出来,拿来暖手。黑红的丝在这处顿了很久,像是不知如何去定义“这种力”。它既不属于强,也不属于弱,不属于战,也不属于退。它像一块不在棋盘上的棋子,既不能吃子,也不能被吃,只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