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道:“军师回来啦。”又有人“嘘”了一声,像怕惊走了什么。他们其实不知自己怕什么。怕的是“病”的影子还会回来,还是怕这个人远去某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郭嘉目不斜视,走至台阶前,忽然停了停。他转身看着曹操:“今晨,有三件小事要做。”
“一说。”
“其一,撤昨夜多余的甲胄。许多人靠甲胆壮,胆要收回来。其二,开仓粥谷三日,第四日转为半工半赈。其三,”他看向城中庙门的方向,淡淡道,“请鼓手于巳时在城东敲三通,不许多一通,也不许少。这三通之后,军中言路开半日。谁有怨,谁有问,来。言止于鼓下。”
曹操听完,笑着点头。他心里盘算盘得飞快,但面上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好”字。两人再走几步,夏侯惇追上来,压低声音:“军师,你真不累?”
郭嘉摇头:“不累。”他说的是真心话。身体明明刚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却前所未有的轻。每一步落地,都像踩在新铺的石板上,坚实,平,稳。他还想起了昨夜睁眼的一瞬,那一点星光,像在告知:前路不再只靠赌赢,而可以靠计赢。
他们行至中军大帐。守帐亲兵掀帘。帐内陈设仍旧,案上地图摊着,几处重城用朱笔圈出,旁注数行字。郭嘉走近,指尖在图上轻轻一按,按在兖州一隅的水道口:“午时之后,将此处预备的民夫调二十,修堤两线。再拨三百兵,护着堤。修堤之名,安人心之实。”
“好。”曹操应下。忽然想起一事,又笑问,“军师,你还未曾用膳。”
“茶便可。”郭嘉道。他端起案边一盏冷茶,送到唇边,尝了一口,便放下。茶里只有淡淡的一点草木气,没有昨夜那口药的苦。他抬眼看曹操。曹操已看懂他的意思,不再问。那一瞬间,两人无声地握了一手,并非真的握,只是心里握,握住一截共同的“稳”。
“午时点名前,我先入一刻静。”郭嘉道,“不为别的,只为把这手收得再稳一点。”
“可。”曹操退半步,作势相送。
郭嘉也退半步,向他一揖。两人目光轻轻一碰,像刀背轻磕刀背,声音极轻,却能让人想起千军万马的铁。
他回身,入帐。
门帘落下,一线晨光被截在外面。帐内静极。郭嘉坐在榻前,双膝并拢,手掌覆于膝上。他合上眼,呼吸一出一入,像在石上拓印一条河。他耳边隐约又起庙钟的余音。他知道,城里的人已开始按字写名,孩子的手在白榜前笨拙却认真地落下第一笔,粥棚的锅边腾起第一回热气,桥上的第一根绳被人拉直,旌上的第一滴露滑下旗角。他也知道,外面有人正对着门口的令旗发呆,心里暗暗想着:这世上,果真有“人”能把一面将倒之旗,轻轻托起。
他笑了笑。并非为了那一幕小小的神迹,而是为了“回来”这两个字。
——他回来了,不是作为一个被药与命追着的人,而是作为一个能与命握手言和的人。他仍是“人”,但这一次,他可以用人的方式,护住更多的人。
门外,鼓在远处敲起第一通,声音沉而不急,像一条河在城下走。鼓声之后,将至的,是午时点名与酉时开讲。再之后,是夜。夜里,他会再去照看那盏灯——不是为了夸耀,而是为了把刀放回鞘,确认它仍然听话。
他睁开眼。眼底有光,极细,极深,很快便藏了起来。
这一天,兖州的风,清。人心,也清。
而鬼才归位,便从这一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