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玉枕,天门忽开,清凉入脑。脑海里那卷由星光织就的秘卷,静静舒展。卷上星轨如笔画,走走停停,偶尔折去一笔,又在别处接回。这是他的“观星策”。以往它的每一次展开,都伴着一种难言的压迫,像是旁观者在他肩头按下了手;今日不同,它轻而不迫,既不教,也不命,只是跟着他的呼吸明暗起伏,像从此愿做一盏照路的灯,而非索命的枷锁。
他沿星轨回望这具身体的内宇宙。经脉如城中道路,主干笔直,支路纵横。穴位如城中的烽照,一盏一盏点亮。关节如城门,杠杆轻翻,就能开合自如。五脏六腑如市,如仓,如庙,如狱,位置各安,职责各守。龙气走过它们,不是以君临天下之姿强行征服,而是以工部郎中的谨慎巡检:测门枢之松紧,验仓木之燥湿,问庙柱之柱础。该补的补,该换的换,该拆的拆。凡旧弊者不蔽,凡新生者不骄。
他每一次“看见”,都不是惊艳,而是安心。安心之后,才有一种更深的“掌控”升起来——不是对旁人的掌控,是对自己的掌控。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命令自己的血,命令自己的气,命令自己的痛与不痛,命令自己的冷与不冷。命不再一半握在天上,一半握在冥冥的前世里。命,此刻握在他指间。
他忽又想到“代价”。
那“代价”并未离他远去。它潜藏在龙气外缘的阴影里,像某种不愿照面的亲戚。曾经每逢龙气冲关,它便现形,以“天道排斥”的姿态按住他的肩,逼他咳血,逼他断魂。如今它没有力气按了。只是踉跄着退回阴影。临退前回头看他一眼。那一眼很淡,却不甘。郭嘉颔首,与它对望,以无声的致意回敬:我记得你。
记得,才能不轻狂。
想到这里,他将龙气收束。他不贪把每一寸都洗得彻底。他只让龙气沿命中最要紧的枢纽再走一遍,从百会落回丹田,像把刀收入鞘,将刀身最后一次擦亮。丹田里温暖如炉,火候恰好,不旺不灭。炉上有鼎,鼎盖半启,蒸汽缭绕。蒸汽不再带黑,不再带腥。它只是清。清得像雨后井水,映出天光。井壁上曾经的青苔还在,却不再滑;井沿上曾经的裂也在,却不再渗。世间之物,不必每一处都“完美”,它们只需“稳”。
稳,才是这场洗髓的落脚。
他把“稳”字在心里写了三遍。每写一遍,丹田便沉一分。三遍之后,丹田坐稳成鼎。鼎若坐稳,炉火便听人处置。以往是火牵人走,是龙气拖人走,是局势压人走。今日,他想先自己走一步,再让火、龙气与局势跟着他的步子走。
他缓缓站起。骨节里轻轻作响,像新装的门扇在第一回开启时发出的愉悦。他试着伸臂、抬肩、转颈。每一个动作,都是“刚刚好”的阻力,没有突兀,没有滞涩。他再闭目,心神一沉,龙气应念而动,在手太阴肺经上叩了叩,在足少阴肾经上绕了绕,最后回归丹田。他轻声道:“听令。”龙气未语,却已俯首——那俯首,并非臣服,是愿意。
他微笑,收了笑。往日多年的风寒在这笑里化开,胸腔因此变大了一指。那指的宽窄,不是虚语。他真切感知,自己的肺能装下更多的气,自己的心能驱动更远的血。血去远路,脚下就有余力吧。脚有余力,路就不再只能看着别人铺。
他走到窗前,指尖挑开窗栊。晨光洁白,连同庙外斑驳的树影落进来。尘烟在光柱里飞行,仿佛缩成一个微型的星河。每一粒尘都有自己的轨迹,交错却不乱。他侧身让开那束光。光贴着他肩头滑过去,在对面墙上投下一方明亮。那方亮像落在棋盘上的一枚新子,不急着取势,不急着吃子,就这么稳稳落下,静静发酵。
他俯身,提起放在案旁的水盏。盏里清水一汪,映出他的面。他的面并无大变,仍是病后清瘦的书生样。然而眼底的青阴退去三分,眉间多年不散的薄怒像被风掀起,露出更深一层的冷静。更显着的是双眸——黑白分明,黑处深,白处亮。亮之中有细细的光点,若有若无,流转不息,像夜里海上的渔火远远浮动,又像冬夜里杯中青梅酒的光,抿一口,先是酸,继而回甘。
他把水盏举起,对着光,轻轻一碰唇。水入喉,滑而温。他想起往昔每一次饮水,喉咙深处总有一根刺,如今那根刺不见了。他便又喝一口,多喝一口,也不咳了。
“好。”
只一个字。他不愿铺张,不愿把这份小小的惊喜夸成雷霆万钧。惊喜若夸大了,便会像映月的水,手一伸,反而乱。他把盏放下,十指微合,于案上叩了叩。叩声清,像小钟在心上响。
那一点点黑气,仍在不紧不慢地从毛孔里排出,像旧年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