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死。”他停了停,“但求一个字——体面。”
“体面。”郭嘉重复,他眼里的光收紧成一线,那线锋利,落在吕布身上,“奉先,你何时失去过体面?是在白门之前,还是在白门之后?是在昨日你放下戟时,还是在更早,你举起另一把刀时?你要的体面,不是从别人手里取来的礼数,不是一张不紧不慢的死单。体面在你第一次自毁誓盟时,就碎了。碎成碎片,藏在你的每一身战甲里,每一声喝杀里。你在刀尖上自证,又在刀尖上自毁。你不是败于我计,亦非败于我主。你只是——败给你自己。”
最后四个字落下,白门楼上的风像被敲了一下,发出一记低钝的哼。刘备的手在剑鞘上停了一瞬,他没有看吕布,反而看了一眼郭嘉。那一眼里,有短促的赞叹,也有深深的戒心。他懂,这个年轻人的刀不是铁,是言。铁伤身,言折骨。
吕布喉头滚动。他不是不懂这些道理。他甚至比别人更清楚。他每一次转身,都在夜里独自把这些话咽过。他只是从不说出口。说出来,就等于承认。承认就等于死。他把手背抬起,擦了擦唇角残血,眼神忽然静了一瞬,像在看一个从未正眼看过的自己。他轻轻点头:“好。你问得对。”他再抬头,目光里没有了先前那一点点挣扎,“那便不求体面。求一个痛快。”
曹操微微一怔。他抬手,像要按住什么,又放下。刘备在后静声道:“缚虎不可解。”八个字不重,却稳稳落在地上,像在冷水上放了一块石,压住了将起未起的波。夏侯惇侧首看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又因这话合他心意,冷哼一声,算是附和。
郭嘉没有看刘备。他看着吕布,像在看一棵古老的树,树皮纵横,年轮深深,里头的水早在某年秋天就被抽干。他一步上前,又一步。他与吕布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眼里的血丝。郭嘉伸手,指尖点在吕布胸甲的一处缺口上,那是昨夜箭雨擦过、铁片崩裂的小口。他语声极轻:“你要痛快,我给你一个答案。奉先,你当年杀丁原,换来一时;弃董卓,换来一世;今日到此,不为他人。此地非你之劫,是你之镜。镜里,有一个在每一次选择里都选了自己的人。你要我主如何待你?就以你待诸人的方式,待你。”
吕布无话。他的喉咙里涌上一股热意,热过了,就冷。他忽然笑了,笑得极短,像把胸中的最后一口气倒出来换上一阵风。他略略低头,道:“杀我。”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只求,不辱。”
郭嘉摇头:“晚了。”他转向曹操,抱拳,声仍不高,却字字分明,“主公,白门之问既毕。第十杀,收。”
曹操沉吟。他不是毫无犹疑的人。眼前这一人,他曾在梦里想过若留其身,该如何制御;他又在清醒时认真算过若一线放宽,该如何设栈道。他知道这类人若留,必需七铁环、三重栅、昼夜绫缚。他也知道天下无此牢。片刻之后,他的指尖扣在马鞍沿上,缓缓点下:“行。”
军令不需鼓振,只需一声。卫士抬来木架,把粗麻索抖开。空气里飘起一股清冽的麻腥味,像田野里新剥下的麻皮。木架上横梁粗壮,横梁上凿了孔。书吏执笔,写下“行决”二字,又押印。朱印落纸,红色氤氲,像一朵刚刚展开的艳花。
吕布缓缓回头,看向那口斗篷。他什么也没说。脚步却很自然地挪了一寸。他像想要靠近,又像想要远离。他只做了一个短短的动作——把肩背挺直。绳索随之绷紧,纤维切着皮肉,疼痛清晰。他并不躲。他注视着那块黑布的起皱,注视着布边的一小簇烧焦痕,注视着一颗火星一样的小白灰落下,轻轻在地上开成一个不起眼的花。
“阿赤。”他心里说了一声,唇未动。
刘备忽然上前一步,抬手作揖,语气温和:“孟德,解其缚,使之自尽,或赐一杯酒,亦未尝不可。”他说话平稳,像在往一坛酒里添一瓢温水,软和,沉着。他看了郭嘉一眼。一丝审视藏得极深。
曹操侧首:“玄德以为?”
“人心所向。”刘备道,“英雄末路,不必尽作污泥。”
“英雄?”郭嘉终于把目光掠向刘备,眼角微挑,“玄德公,英雄二字,不在马,不在戟,不在多少人称。英雄在所守。奉先所守者,谁?”他没有等答,收回目光,“白门之后,天下多一则故事。故事里有悲壮,有血,有人学到一件事:誓不是酒席上的话。守不是纸上的字。若今朝予以‘体面’,便是告诉天下:背誓可赎。此门之下,不赎。”
刘备沉默。他知道这话直白又冷,他亦知这话里有一层不可解的坚。他不晃那层。他微微后退一步,避开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