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若断其坐骑,恐引其狂性,反有失之变。”
“变?”郭嘉淡淡一笑。“变已尽。武力是他的最后一线,先断其足,再断其心。狮子若失爪牙,自知死期,便会仰天而号——那一声,才是真正的断。”
城上一声惨嘶,像从铁缝里被挤出来,锋利难听。赤兔的后腿终于跪下,膝骨碰在石面上,发出一声钝响。它费力地抬头,眼睛里那点月亮摇了摇,像要散。它把鼻孔踏着地面挪向吕布的靴子,去蹭,去嗅,去记住这一刻的气味。它踟蹰着要站,可四肢的力气像被无形的手慢慢抽走了。它的胸腔起伏越来越小,呼吸越来越浅,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箭孔一阵微颤,鲜血像被风吹薄的红纸,被吹到它自己的蹄上,被吹到吕布的膝前。
吕布把它半抱起来,他的手臂在铠甲下鼓起,肌肉像绷到极限的绳子。他的眼眶红得近乎失明,里面的火要溢出来。他忽然停住不动,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记。他低头,贴近赤兔的耳朵。耳朵里有细细的毛,毛上挂着血,他呼吸掠过,血珠微微颤了一下。
“阿赤。”他用少年时的称呼,声音低得像从胸腔深处摸出来,“别怕。”
赤兔的耳朵动了一动,像听懂了。它努力把头抬高那么一点点,把下颌抵在他的臂弯里。它的眼睛里又亮了片刻,那亮不是火,是人。吕布在那亮里看到了许多他不愿承认的东西:被弃、被逐、被背叛、被利用;他看见自己一次次在权势与忠义之间挣扎,最后却只剩这一匹马,默默把他背向每一场不得不赴的战。他忽然明白过来:他所对抗的,远不止是城下那张无数次变换过面孔的军阵,还有命运里那只不露声色的手,它正一点一点,剥去一切。
“够了——”他抬起头,朝城下喊。那一声喊碎了,他自己也听见它碎了。但箭雨还在,冷厉、机械、无情。又有一支箭,带着弯曲的风,擦着他的胳膊,直直插在赤兔的胸口,正中肺处。赤兔的身子猛地一僵,蹄尖向前刨了一下,刨出一道细细的白痕。它的眼睛里的那线月光忽然扩散,像一滴墨落进水里,黑得无边。
“住手!”曹营某处有将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迟来的恻隐。吼声被夜风一卷,没再传上来。
郭嘉的手指终于落下。他道:“收。”
弓弦齐鸣戛然而止。城下恢复了最初那种压抑的静。火把仍在燃烧,滴下的火油在地上铺成一层薄薄的反光。那反光映着高台上两道紧靠的影子:一人,一马。影子在轻轻颤。颤着,渐渐慢了。
赤兔最后一次呼吸时,鼻翼大大张开,像要把这世间最后一点气息全部吸入肺中。它的头又往吕布怀里挨了一寸。那一寸,有温度,有重量,有执迷。它的眼眶边留下两道痕,血与泪难分。接着,它全身的力气像潮水退出,四蹄轻轻一松,颈项在吕布手臂里垂下去。
一瞬间,长风穿过台面,吹起它鬃毛里的一片灰,灰在空中打了个小小的旋,落在吕布的肩头。吕布的手臂还抱着,抱得极紧,骨节发白,像要用力把这重量永远固定。他没有立刻发声。许多事在他体内轮番撞击:愤怒、羞辱、悲悯、不服、绝望。它们拥挤着,挤到喉咙里,却堵在某个无形的门后。
很久,很久,他才仰起头。濮阳的天边此时泛出极浅的一线亮,像刀刃上的寒光。那光落在他的眼里,把里面的血意照得更清。他张开嘴。
那一声,先是嘶,然后是吼,最后全都炸成了碎片。它不是人声,也不是兽声,是被剥夺到最后、仍要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一声。它撞入城墙,沿着砖缝的纹理奔走;它冲入阵列,让许多握弓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它直直上撞云底,让灰白的晨意也为之一震。
“啊——!!!”
哭号过后,他像忽然被抽空了力气,肩头慢慢塌下去。他放开了那口气,却不放开怀里。赤兔的体温仍残存一点点,像篝火里将灭未灭的余烬。他不肯承认这余烬会灭。他用自己的胸膛去护,像护一个孩子最后一口温暖。他的下巴垂在赤兔的颈上,轻轻地磨蹭一下——那是只属于它们两者的抚触。
郭嘉在城下,看着这一切,眼神里没有起伏。他的目光越过吕布的悲号,越过那一具具覆甲的尸体,落在更远处——那是一条已画定的路径:第八杀之后,武力尽断;第九杀,将取其魂。他轻声道:“至此,战神之偶像崩塌大半。”
“军师。”荀攸侧身,低声:“他若因此狂性大作……”
“狂。”郭嘉想了想,“他要狂,也只能抱着死马狂。他若还敢突围,马已殒,他便落于地。地上,才是人的土地,不再是神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