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根,根须若烂了,再繁茂的枝叶也会枯萎。
他如今在蜀郡的种种举措,不过是想在这乱世里,为这条颠簸的历史之路,垫上一块稍微平整些的基石。
他还记得自己前世幼年时,土地实行的是国有制。
那时的田地分作两种:一是人均两分左右的自留田,地里种出的瓜果蔬菜、杂粮谷物,全归农户自家支配,墙角堆着的红薯、院里晾着的玉米,都是自留田给的踏实;二是集体田,产出悉数上交国家,秋收后队里会按每家出工的“工分”
多少分配粮食,父亲肩头的扁担、母亲指间的老茧,都系着工分册上的数字。
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乡间,集体田被“分田到户”
,各家扛起锄头奔向自家承包的土地,田埂上的笑声都比从前亮堂几分。
而在他穿越到这一世之前,土地又渐渐有了新变化——零散的地块被连片整合,出现了规模化的农场,机械取代了人力,昔日的田埂被推平成宽阔的田垄,倒有几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的意味。
这些鲜活的记忆,像块磨亮的镜子,照得见土地与民生的千丝万缕。
文渊望着蜀郡新翻的沃土,忽然明白:无论哪朝哪代,土地制度的变与不变,终究绕不开“让耕者有其田,让田者尽其力”
这十个字。
他最初的构想,本是将土地尽数收归国有,由国家统筹分配——这般制度,既能从根源上遏制兼并,又能集中力量兴修水利、推广新粮,在前世早已被证明有其独到之处。
只是眼下的蜀郡,根基尚浅:世家手里攥着的地契能从街头铺到巷尾,农户对“国有”
二字还带着骨子里的陌生,连丈量土地的绳尺都未必够数。
仓促推行全盘改革,怕是会像强拧未熟的瓜,反惹出乱子。
故而他才退而求其次,先以均田之名厘清田亩、打击豪强,做些不伤根本却能解燃眉之急的变革。
“等这次各地的主事者聚齐了,把改革的利弊得失一条条捋清楚,”
文渊望着案上堆积的各地呈报,指尖在“巴县佃户暴动”
“广汉世家献田”
等卷宗上划过,“看看哪些法子能落地,哪些环节卡了壳,再依着蜀郡的实情,慢慢打磨出一套合身的土地章程来。
或者暴力执行国有化。”
窗外的月光漫进书房,照得他眼底的神色愈沉静——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这土地制度的革新,急不得,却也慢不得。
文渊揉了揉胀的太阳穴,眉宇间浮起几分倦怠。
他本就不是个勤谨的性子,反倒带些天生的惫懒——前世不想做事躺在房间里刷刷手机,找三两个熟人喝喝酒,吹吹牛;倒也自在。
谁曾想来到这大隋,竟身不由己地被推着往前跑。
前世身处太平盛世的底层,不愁温饱,偶尔偷些懒也无伤大雅,日子浑浑噩噩却也安稳。
可这一世,乱世的刀光剑影悬在头顶,稍有松懈便是万劫不复。
他起初不过是想拼命活下去,不曾想一步步打拼下来,竟像被卷入了无形的旋涡,手里攥的事越来越多,肩上扛的责任越来越重,想停都停不下来。
想到这里,他忽然淡淡一笑,摇了摇头,眼里的倦意散了些,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回廊尽头——那里是青衣的房间,窗纸上还透着暖黄的光晕,想来她还在灯下整理文书。
这春熙苑里,或许只有那抹安静的身影,能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缓些吧。
文渊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暂且拢了拢,身子一歪躺倒在床上。
他枕着交叠的双手,双眼睁得滚圆,望着帐顶绣着的缠枝莲纹出神。
脑海里却像生了脚的乱马,不受控制地往前奔——先是前世被网贷催收电话追得寝食难安的日子,那些带着威胁的短信、凌晨三点的骚扰铃声,像附骨的蚊子,嗡嗡地在耳边盘旋;紧接着,又晃过那个淹死在江里的“第五文渊”
,记忆碎片里,红拂女执剑的冷冽侧脸、祁东扛着药箱奔走的背影、珈蓝在佛堂里敲木鱼的剪影,都叠成了模糊的光晕。
恍惚间,身子忽然像坠进了无底深渊,失重感攫住了四肢百骸。
他猛地睁开眼,却见青衣正捧着烛台站在床前,黄灵儿举着本账簿在一旁念叨,阿史那芮的弯刀在烛火里闪着冷光……眼前骤然一黑,唐连翘的药杵声、燕小九算珠的噼啪声、李秀宁甲胄上的铜环碰撞声,又争先恐后地钻进耳朵。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