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坪的日头刚擦过西山顶,赵根山家的小院就已挤得水泄不通。
院墙根的柴垛上坐着抱娃的婆娘,碾盘上蹲着抽旱烟的老汉,连院门外的老槐树上都扒着几个半大孩子——全村近家中主事人近一百五十口,几乎都来了。
赵根山拄着枣木拐站在台阶上,把今日遇着贵人的事说了三遍。
话音刚落,院子里“轰”
地炸开了锅。
“里正怕不是老糊涂了?”
东头的王老五把烟锅往鞋底上磕得梆梆响,“哪有贵人会给泥腿子送钱的?怕不是来骗咱们当苦力的!”
他去年被人贩子哄去修河堤,半年没拿到一文钱,至今见了穿绸缎的就犯怵。
西头的张寡妇抱着瘦娃往前挤了挤,粗布头巾下的眼睛亮闪闪:“我倒觉得能试试!
手工活计领回家做,领多少做多少,还能骗啥?”
她男人去年修驰道死了,正愁没进项给娃抓药。
蹲在碾盘上的刘老汉“嗤”
地笑出声,烟袋锅里的火星溅在衣襟上:“一个月后见成效?怕不是等咱们把力气耗尽,人早就没影了!
依我看,还是守好自家的田最实在。”
“可那贵人说明日就能通渠水!”
有人扯着嗓子喊,“要是明天渠里真有水,我就信他三分!”
吵吵嚷嚷间,赵根山突然把拐杖往地上一顿:“都别吵!
明日天一亮,男人们都去渠边候着!
有水,咱们就合计着领活计;没水,咱们就当听了场梦!”
院门外的槐树上,一个半大孩子突然喊:“我看见那两匹大马往南去了!
说不定是去邻村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骚动,有人往南望,有人低头盘算,只有赵根山望着天边最后一缕晚霞出神——赵根山摩挲着掌心的瓷片,指腹碾过釉面的冰裂纹,心里头像揣着杆秤。
他活了六十多年,见过州府来的巡察官,也遇过赈灾的朝廷大员,却从没见过哪个贵人,会把粗瓷碗里的劣酒喝得一滴不剩——那碗沿上的豁口,怕是能割破嘴唇。
更奇的是,对方踩着绣金线的软底靴,坐在自家吱呀作响的破板凳上,望着满桌糙米饭和马齿苋,眼里半分嫌弃都没有。
连虎娃哭闹时抓皱了他的锦袍,他也只是笑着摸了摸娃的头,那自然的模样,倒像是常来串门的街坊,半点没有官宦子弟的架子。
“都静一静!”
赵根山猛地把拐杖往地上一顿,枣木杖头在泥地上砸出个小坑。
喧闹的院子霎时静了,只有灶房飘来的药味还在空气里打旋。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暮色里透着股笃定:“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但今天这位文公子,跟他们都不一样。”
他举起手里的瓷片,天青色的残片在最后一缕天光里泛着莹润,“他不嫌弃咱家的寒酸,不挑剔饭食的粗陋,说话做事都透着股实在劲儿,没有半分虚头巴脑的做作。”
碾盘上的刘老汉刚要撇嘴,被赵根山瞪了回去:“我瞧着,这公子是有慈悲心肠的。
不然何苦跟咱们这些泥腿子费口舌?”
他把拐杖往腋下一夹,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明日渠水若真来了,咱们就信他;若没来,权当我老赵看走了眼。
但眼下,谁也别在背后嚼舌根,扰了大伙的心思!”
院门外的老槐树上,那个半大孩子突然蹦下来:“里正爷爷说得对!
我娘说,肯吃农家饭的,心肠都坏不了!”
李二柱猛地从人群里站起来,粗布短褐的衣襟被他扯得鼓鼓囊囊,声音亮得像敲铜锣:“我是在自家田里头撞见文公子的!”
他往前跨了两步,脚底板在泥地上碾出深深的印子,把今早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从公子抓起干土顺风扬的模样,到蹲在田垄边问渠水的语气,连指尖蹭过他掌心时的温度都记得真切。
“你们说说!”
李二柱突然提高了嗓门,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谁见过穿月白锦袍的贵人,肯蹲在裂得能塞进拳头的田地里,捏着那把能呛死人的干土看半晌?谁见过腰间挂着玉佩的公子,会主动给我们这些刨土坷垃的出致富法子?”
他指着西边的渠沟方向,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去年张大户家的狗腿子来收租,连我家娃手里的半块窝头都要抢!
可文公子呢?见了虎娃的伤,二话不说就拿出宫里的药膏,连我婆娘递过去的糙面馍,他都掰了半块放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