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艰难地哄上了炕。
屋里只点着一盏光线昏蒙的煤油灯,将人影拉扯得摇晃不定。
李建军坐在炕沿,看着母亲打来热水,拧了毛巾,动作已熟练到刻板。
她解开李茂德的旧棉袄,露出嶙峋的胸膛和肩膀。
昏黄的灯光下,李建军的心猛地一揪——那瘦骨嶙峋的皮肤上,赫然交错着几块新鲜的青紫淤痕,像丑陋的烙印,刺目地趴在松弛的皮肉上。
旁边还重叠着颜色深浅不一的旧伤。
王秀英拧干温热的毛巾,轻轻敷在那些淤青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李茂德起初还算安静,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瞪着屋顶黢黑的房梁。
王秀英一边擦拭,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儿子听:“他手重……裤带系紧了松了,都是一拳过来……夜里起夜八九回,回回都像打仗……”
话音未落,李茂德毫无预兆地突然烦躁起来,喉咙里出困兽般的“嗬嗬”
声,双腿开始胡乱踢蹬。
王秀英猝不及防,被一脚踹在胸口,“咚”
的一声闷响,她整个人向后踉跄,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炕沿上,疼得她瞬间弯下了腰,脸皱成一团,倒抽着冷气。
“妈!”
李建军惊怒交加,一步抢上前扶住母亲,对着炕上暴躁扭动的父亲吼道,“爸!
你看清楚!
这是妈!”
李茂德的动作有瞬间的停滞,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费力地聚焦,看看暴怒的李建军,又看看痛苦捂着胸口的王秀英,脸上只剩下孩童般的懵懂和惊惧。
他缩了缩脖子,嘴唇嗫嚅着,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坏人……都走开……我要我儿……我儿建军啥时候回来?”
这含混的呼唤像一把钝刀,狠狠剐在李建军心上,满腔的怒火瞬间被浇灭,只剩下冰冷的无力感。
他颓然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将母亲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屋外,死寂的村庄突然被一阵不成调的、嘶哑的歌声撕裂——“东方红,太阳升……”
是李茂德在炕上扯着嗓子唱了起来,荒腔走板,带着一种神经质的亢奋。
村里的狗被这深夜的噪音惊动,此起彼伏地狂吠起来,远远近近,连成一片不安的声浪,搅动着沉沉的夜幕。
王秀英疲惫地闭上眼,蜡黄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有一种被耗尽了所有力气的麻木。
她低声道:“让他唱吧,唱累了……总能消停一会儿。”
李建军坐在母亲身边,听着父亲那喑哑扭曲的革命歌曲在寂静的村庄上空飘荡,狗吠声如同应和,又如同控诉。
他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谬,这声音仿佛穿透了土墙,将几十年的沉默、隐忍、无法言说的委屈,都赤裸裸地摊开在这寒凉的夜里。
不知过了多久,嘶哑的歌声终于低下去,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呓语。
李建军强打精神守着,眼皮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恍惚中,他听见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诡异的清晰和惊恐:“玉兰!
玉兰!
你看!
你看门后头……那不是……不是小栓他爹?他……他咋进来了?他朝你笑呢!
朝你笑呢!”
玉兰是王秀英的闺名。
王秀英猛地一哆嗦,眼睛惊恐地瞪大,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死死抓住了李建军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李建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叫吓出一身冷汗,顺着父亲颤抖手指的方向望去——老旧的木门紧闭着,门后只有一片被煤油灯拉长的、摇晃的阴影,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可父亲脸上那种真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却比任何鬼影都更瘆人。
“没有!
爸!
那儿啥也没有!”
李建军提高声音,试图将父亲从幻觉中拉回。
李茂德却置若罔闻,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虚无的黑暗,身体筛糠般抖着,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些早已作古的村邻名字。
王秀英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李建军伸手想揽住母亲单薄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这无形的恐惧和折磨,他连触碰都觉得沉重。
他想起母亲说过,奶奶活着时,就爱装神弄鬼,说能“看见”
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这阴森的“天赋”
,竟在父亲破碎的意识里,以如此狰狞的方式还魂了。
李建军在老家熬过了心力交瘁的两天两夜,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
父亲的狂躁、夜半惊魂的呓语、母亲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恐惧,像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着他的神经。
省城那边催他回去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儿子的学业,手头紧要的项目,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大姐二姐在电话里叹气,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