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朱厚熜不可能还没琢磨过味来。
怒意瞬间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就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胸腔如同风箱一般鼓动,声音也完全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此时此刻,他已对鄢懋卿失望到了极点!
这个混账东西!
事到如今这厮虽嘴上服软,但依旧字字句句不离钱,还不是想要朕给他分钱!
他这是什么行为!
朕给他的才是他的,朕不给他,他居然已经公然将手伸了过来!
甚至还这般强词夺理、巧舌如簧揶揄于朕,虽不是明抢,但却胜似明抢!
这个冒青烟的混账东西,反了天了他,真当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他这般无法无天!
这棵苗子,怕是已经彻底长歪了,再也没有了修剪栽培的必要……
“君父恕罪,微臣没胆。”
鄢懋卿果然叩首赔罪,下一秒却又直起身来,正色问道,
“既然君父不许微臣问这些,微臣只好换其他的问题来问。”
“不知君父是否清楚,君父即位之初励精图治,勤于政务,整顿朝纲,推行新政,因何有些良策始终办不成”
“又因何明明办成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大事,却始终无法得到百姓拥护,还背负更多的骂名,甚至只需民间随便一个儒生污蔑,便可将君父的功绩全盘否定”
“!”
朱厚熜再次怔住,这个问题他也想问,很早之前就想问了。
自继位以来。
他裁抑司礼监的权力,撤废镇守太监,严肃监察制度,限制厂卫的法司权力;
他多次降旨,要两京大臣、科道及在外抚按官询访贤才,整肃科举制度,倡行三途并用,整顿强化学政;
他对外戚世袭封爵的制度作了变革,限制其子孙不得再承袭爵位,并成为永制;
他严惩贪赃枉法,勘查皇庄和勋戚庄园,还田于民;
大明前朝遗留下来的弊端,他哪一项没有尽力清黜改革,哪一项不是利国利民的举措
这些举措放在历朝历代,怕是都当得起“明君”二字吧
可是他得到了什么
正如鄢懋卿所说,即使他昭告天下澄清解释。
也依旧难以取信于百姓,人们宁愿相信乡野村夫的一面污蔑之词,也不愿相信他是一个“明君”,起码曾为成为一个“明君”而殚心竭虑。
他是天子不错,但他也是一个人,也需要鼓励与拥护,也需要正反馈。
这让他在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明白自己那般殚心竭虑,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是因为君父陷入了一个可怕却又无形的陷阱。”
迎着朱厚熜愤恨之中夹杂了些许疑惑的目光,鄢懋卿挺起胸来继续说道,
“这个陷阱并非源于君父,却与君父密切相关。”
“君父即位之前,部分先帝的失职与倾轧,便已经使得大明深陷这个陷阱之中,使得皇权失去了公信力,使得百姓对天子产生了固定的负面印象。”
“一旦陷入这样的陷阱之中,君父无论说真话或假话,做好事或坏事,都会被百姓认为君父说了假话,做了坏事。”
“请君父仔细回想一下。”
“这些年来,君父不论是举行正常的祭祀典礼,还是果真痴迷斋醮玄修,是不是都一样会被民间认为是崇道乱政”
“君父不论是下令修复遭雷击毁的宫殿,还是斥巨资修建四郊祭坛,是不是都一样会被民间认为是大兴土木”
“甚至,就连君父下令剿灭剪径劫道的响马流寇,都能传出君父施政不仁,逼民不得不反的流言”
“这便是这个陷阱的可怕之处。”
“史上王朝灭亡不知几何,原因各个不同,但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全都陷入了这个陷阱!”
“!!!”
听到这里,朱厚熜眼睛逐渐睁大,嘴巴也不自觉的微微张开,就这么瞠目结舌的望着鄢懋卿。
他这一生从未听过这样的陷阱理论。
但此刻他顺着鄢懋卿的话语细细去思酌,却发现自己前半辈子经历的事情,竟与这个混账说的如出一辙。
居然全都教他给说中了!
然而他哪里会知道。
这就是后世学者从古罗马史书中总结出来的,著名的“塔西佗陷阱”。
这一刻,朱厚熜竟忘却了刚才的愤怒,忘却了对鄢懋卿的修剪,忍不住脱口而出:
“鄢懋卿,你可知朕该如何挣脱这个陷阱”
“微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