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哭,肩膀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轻轻颤抖着,纤细的指节攥得发白,一边用那双平日里揉面、杀鱼、喂鸡,显得结实而有些粗糙的手,握成了并不坚硬的拳头,不轻不重地、毫无章法地捶打着周振华的胸膛。那力道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巨大的震惊、狂喜、心疼以及一种仿佛亵渎了贵重物品般的不安感交织在一起,在她心头翻江倒海,无处安放,只能通过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表达。“这得买多少斤肉……能买一整车大肥猪了吧……多少袋精白面啊……够咱们全家吃上好几年了……还有那西瓜,得堆成一座小山……你咋就这么不过日子……呜呜呜……这么金贵的东西……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摆的吗?你说买就买了……也不跟我透个气儿……商量一下……” 她的哭诉断断续续,夹杂着抽噎和因激动而急促的呼吸,每一句都浸透着农家妇女最朴素的、镌刻在骨子里的节俭观念对这笔天文数字花费的本能肉疼,但那心疼的坚硬外壳下,又分明包裹着被深沉爱意瞬间融化的、蜜糖般的甜浆,烫得她心尖都在发颤。
周振华站在原地,身形稳如后院那棵历经风雨的老槐树,任由她的小拳头像惊慌失措的雀儿般扑棱着落下,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眼角漾起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细细的、饱含温情的笑纹。他太了解他的红梅了。这不是真的埋怨,这是她表达极度震撼、无措和那份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幸福的独特方式。他伸出那双因常年撑船撒网、挥锄握拳而显得骨节分明、粗糙有力、却无比温暖宽大的手掌,轻轻捧住妻子泪湿的、微微发烫的脸颊,指腹笨拙而又极其耐心地、一遍遍替她擦拭那不断涌出的、滚烫的泪水,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傻话。”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像月亮河深处流淌的水,“钱是啥?是王八蛋!花完了咱再挣。藏在炕席底下能下崽儿?还是能变成金疙瘩?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喜欢,你看着它眼睛会发光,你高兴,那它就值!千金难买你乐意,万金难换你一笑。” 他顿了顿,故意用了种她最熟悉的、带着宠溺和农家乐特色的调侃语气,试图驱散这过于浓烈、让她不知所措的情绪,“以后咱家这院子,可就有‘背景音乐’了,还是顶顶高级的那种。高大师傅,重任在肩啊。啥时候你要是弹个小曲儿,能把大黄和小灰灰都听得眯眼打呼噜,趴着不肯走,那就算你出师了,比啥考级都管用。”
这句带着泥土气息和生活温度的玩笑话,果然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高红梅紧绷的心防。她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眼泪却还在不争气地、自顾自地流,一时间又哭又笑,表情生动得褪去了所有平日的精明强干,像个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却连在梦里都不敢轻易奢望的宝贝的小女孩,只剩下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让她浑身发软的幸福和激动,看得周振华心头发烫,软成了一汪春水。
在周围那些专业工人努力克制却仍不免流露出的惊讶与羡慕的眼神里,在高大壮那咧到耳根子的、发自肺腑的傻笑中,在那几位早到食客压低声音却充满善意的惊叹和祝福的低语里,高红梅终于慢慢止住了眼泪。她用手背有些粗鲁地抹了把脸,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仿佛要吸足这世间所有的勇气和幸运,才下定决心,一步步、极其小心翼翼地走向那架占据了堂屋最敞亮位置、仿佛自带光芒与磁场、与周遭柴米油盐略显“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开始融入这个家的钢琴。她的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踮着脚尖,仿佛怕沉重的脚步声会惊扰了这尊贵器物的神圣安宁,或者怕稍微一用力,就会踏碎这个过于美好、近乎虚幻的梦境。
她在钢琴前站定,屏住呼吸,像是朝圣者终于来到了圣殿。颤抖地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仿佛触碰初生婴儿吹弹可破的肌肤或是荷叶上滚动的、最清澈的晨露一般,用指尖感受那光滑如镜、冰凉细腻却又似乎蕴藏着无限温暖、故事与音乐可能的黑色漆面。那漆面光洁得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黑色幽泉,能清晰映出她那双哭过之后更加清亮、此刻充满了迷醉与不可置信的眼睛。然后,她的手指依依不舍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索欲,缓缓滑过那一排洁白温润如羊脂美玉、乌木黑得深邃沉稳的琴键,感受着那微凉的、光滑的、预示着无限乐音的触感。
她犹豫了一下,像是即将远航的舟子最后一次回望港湾,寻求某种最终的许可和力量,她回过头,目光盈盈地看了看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像座最可靠大山般守护着她的丈夫。周振华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沉静如古井、却此刻盛满了温柔与鼓励的眼睛对她肯定地点点头,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支持和“去吧,那是你的了”的纵容。
高红梅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