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从里屋捧出两个紫檀木匣时,窗外的雪光正映在匣面上,那些细密的木纹突然活了过来似的,蜿蜒成神秘的河网。
匣子不过巴掌大,却沉甸甸得像装着整个冬天的雪。
弟弟好奇地摇晃,里头传来极轻的"
咔嗒"
声,像是雪粒落在青瓦上的动静。
"
甭费劲啦!
"
老爷子用烟杆敲了敲弟弟的手背,笑得露出仅存的三颗牙。
他枯枝般的手指抚过匣顶的浮雕——左边那个刻着缠枝莲,右边则是盘根错节的古松。
指腹在某片花瓣上突然下压,"
咔"
地弹出一截藏着的黄铜锁舌,转眼又缩回去快得像是错觉。
父亲在一旁直搓手:"
师父亲手做的九曲鸳鸯匣,我学了两年都打不开"
话音未落,老爷子已经变戏法似的从大襟里摸出把铜钥匙,在我们眼前晃了晃又藏回去:"
当年给故宫修文物那会儿学的机关术!
"
钥匙坠着的红穗子扫过匣面,那丛浮雕莲花忽然微微转动了半圈。
严老爷子领着我们走进后院那间上了三道锁的厢房时,积雪正从屋檐滑落,砸在地上出沉闷的声响。
推开斑驳的木门,尘埃在斜射的阳光里浮动,像一场静止的雪。
屋内陈列着老爷子毕生的心血,每一件都覆着绣有"
严"
字的暗红色绒布。
"
看这个——"
他掀起最大的一块绒布,露出尊半人高的紫檀木千手观音。
1o8只手掌或拈花或持瓶,每片指甲盖上都雕着微缩的《心经》。
老爷子枯瘦的手指抚过观音裙裾处的海浪纹,突然狠狠咳嗽起来:"
文革时我爹把祖传的象牙观音埋在后山,还是被红卫兵用铁锹"
痰音里混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响。
弟弟蹲下身看博古架最下层的微型宫殿,突然"
啊"
地缩回手——原来飞檐上蹲着的吻兽竟会转动。
老爷子摸出老花镜戴上,镜腿缠着的胶布已经泛黄:"
这是按圆明园样式做的,当年我太爷爷给乾隆爷"
话到一半突然噤声,从观音像后抽出个缺角的木匣,"
就剩这截了,原来装《木经》的盒子。
"
阳光忽然移到墙角那尊破损的韦陀像上,断裂的降魔杵用胶勉强粘着。
父亲轻声说这是老爷子当年被批斗时,拼死从火堆里抢出来的。
老爷子却突然挺直佝偻的背,从神像底座暗格取出对包浆温润的核桃:"
丫头,接着!
"
我慌忙接住,现核桃内里竟雕着十八罗汉,透过脐眼能看到降龙尊者衣袂翻飞的纹路。
离开时雪又下了起来,老爷子执意送我们到院门口。
他立在纷飞的雪片中,身影与那些残缺的雕像渐渐重合。
突然回头指着堂屋匾额:"
知道为啥叫斫云轩?"
不等回答便大笑,"
我爷爷说,好木匠连云都能雕出纹路!
"
笑声震落枝头积雪,露出底下新的嫩芽。
严老爷子一听你想带几件给孩子,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烟杆往炕桌上一敲:"
小张!
去地窖把那个樟木箱子扛上来!
"
父亲闻言连忙摆手:"
师父,那箱可是"
话没说完就被老爷子瞪了回去:"
我严十八的东西,爱给谁给谁!
"
樟木箱掀开的瞬间,陈年的松香味混着木蜡气息扑面而来。
谁能想到这掉漆的老箱子里,竟像藏了座微缩的宫殿——最上头摆着整套核桃雕的《西厢记》,莺莺的罗裙褶皱里能看见暗藏的并蒂莲;底下压着个巴掌大的黄杨木戏台,生旦净丑七个角色全能在滑轨上换场;角落那堆"
碎木料"
凑近看,竟是几十个连环相扣的鲁班锁,最小的比米粒还精巧。
老爷子用烟杆拨开最底层的稻草,露出个红布包着的物件。
揭开竟是套十二生肖的榫卯玩具,每个动物都能拆解重组:卯兔的眼睛是活动的相思豆,辰龙的鳞片能随温度变色。
"
当年给外宾做的样品,"
他往兔耳朵里吹了口气,那豆子眼居然骨碌碌转起来,"
现在的小娃娃该玩得惯吧?"
父亲突然从箱角摸出个乌木小盒,打开是三个带机括的陀螺——转起来会层层绽放,露出内芯雕的福禄寿三星。
他耳根红:"
这是我早年练手的"
老爷子突然剧烈咳嗽,父亲赶紧替他捶背,却听见老头子在喘息的间隙嘟囔:"
蠢材那三星的衣带还没学会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