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业十五年十月甲子日,午时刚过。
笼罩大兴城的血腥气尚未被深秋的寒风吹散,战场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也依然沉重地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
然而,在皇城之内,一场决定帝国命运走向的仪式,已如精准的机械般,在无声中悄然切换了齿轮。
太庙的祭天青烟仿佛还萦绕在殿宇的飞檐之上,景曜门城头的血污尚且触目惊心,但大兴宫的主殿——大兴殿,已然成为整个帝国,乃至城外数十万敌军无形目光聚焦的绝对中心。
与杨广鼎盛时期动辄万国来朝、卤簿绵延数里的宏大场面相比,今日的禅位大典,显得异常“简朴”。
宫城之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肃立的皆是杨子灿直接掌控的左右翊卫、左右御卫精锐。
他们身着擦得锃亮的明光铠,手持长戟,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与其说是仪仗,不如说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安保巨网。
受邀入宫的文武官员,数量也被严格控制,皆是裴矩、萧瑀、郑善果、庾质等核心重臣,以及部分经过严格筛选、在“惊蛰”清洗中证明忠诚的中高层官员。
每个人脸上都看不到新朝将立的喜悦,只有一种混合着紧张、肃穆、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深深敬畏。
气氛,“隆重”得近乎压抑。
没有喧天的礼乐,只有殿前广场上那象征着皇权的钟鼓,按照古老的节奏,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响,每一声都仿佛直接撞击在众人的灵魂之上,回荡在空旷的宫阙之间,庄严肃穆,不容亵渎。
未时正(13:00),吉时已到。
大殿之内,御座高悬,屏风肃立。百官按品级序列于丹墀之下,鸦雀无声。
首先出现的,是皇太孙杨侑。
他身着特制的、略显宽大的储君衮冕,小脸依旧苍白,但在屈突寿和几名心腹内侍的簇拥下,他努力挺直了单薄的脊梁,一步步走向御座之侧预设的位置。
他的目光有些游离,不敢与下方任何一位臣子对视,那双过于年轻的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惶恐与重压。
他知道,自己即将被推上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却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只是风暴眼中一叶身不由己的扁舟。
紧随其后,越王杨侗也出现在殿中,他的位置在杨侑侧后方,代表着宗室的见证。
他的脸色同样不好看,嘴唇紧抿,眼神低垂,但若仔细观察,能发现那低垂的眼帘下,隐藏着一丝比杨侑更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警惕,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绝境中滋生的异样心思。
然后,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在内侍监和萧皇后的亲自搀扶下,皇帝杨广,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他已然无法独立行走,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了身旁之人的身上。
那身匆忙换上的、象征最高权力的十二章纹皇帝衮冕,穿在他枯槁如柴的躯体上,显得空空荡荡,极不合身,反而更添几分行将就木的悲凉。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依旧燃烧着最后一点执拗的、不肯屈服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扫过殿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处角落。
萧皇后凤冠霞帔,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戚与疲惫。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丈夫,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稳重,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而痛苦的仪式。
最后,卫王杨子灿,身着亲王最高规格的九章冕服,玄衣纁裳,沉稳地步入大殿。
他没有去看御座,也没有看两位皇孙,而是径直走到文官班列的最前方,与裴矩、萧瑀并肩而立。
他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
他神色平静,无喜无悲,仿佛今日一切,皆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早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种超然的平静,在此刻的大殿中,形成了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二
繁琐而庄重的禅让礼仪,依照古制,一步步展开。
内侍监萧干宣唱,太常卿庾质引导。
杨广在萧后的搀扶下,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捧在手中的传国玉玺(此刻无人敢质疑其真伪)与绶带,缓缓递向皇太孙杨侑。
这一刻,象征着至高皇权的转移。
杨侑在屈突寿的暗示下,慌忙跪下,双手过顶,以最标准的礼仪,准备承接。
按照剧本,杨侑此刻应出列,在一众三师三少的帮助下上演“三辞三让”的固定戏码。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杨广却用眼神制止了准备开口的礼官。
他死死盯着跪在面前的孙子,喉咙里发出嘶哑而断续的声音,那已不再是宣读诏书,更像是一个垂死老人对后辈最后的、语重心长的嘱托,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
“侑儿……接……接稳了……”
“这……不是一方美玉……这是……万里江山……是……亿万生民……是……我杨氏……列祖列宗的……期望……”
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