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二月末，风像钝刀一样刮在脸上。研究生公寓门口那棵老榆树还没冒芽，枝丫在灰白的天色下支棱着，像一排排冻僵的手指。我把羽绒服拉链又往上提了提，才凑到宿管室的木头小窗前。
“阿姨，请问一下李正阳出去了嘛？”我哈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雾。
宿管阿姨正捧着搪瓷缸子呷热水，缸子外壁印着褪色的“先进工作者”四个红字。她抬头眯眼辨认我，皱纹里夹着窗外透进的冷光。“我大清早在门口转悠那会儿见他背着电脑包出去，还跟我打招呼了呢，后来回没回我就没太注意。”
“好的，谢谢阿姨。”我礼貌的说道。
“去他宿舍看看吧。”我回头冲教练说。教练没吭声，只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露出的眼睛被风吹得发红。
六楼的楼梯是水泥裸面，扶手锈迹斑斑。我俩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撞出空旷的回声，像踢在空汽油桶上。605的木门漆皮剥落，裂口处露出里面更老的暗红色。教练用指节扣门，声音闷而短——咚、咚。门内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他又敲，这次略重，门轴轻微颤了下，还是没人应。风从楼道尽头的窗缝钻进来，卷起一点灰尘，在门前打转，像替我们叹了口无声的气。
下楼时，我顺手在值班室窗台的小本子上留了手机号，笔尖冻得发僵，数字写得歪歪扭扭。“阿姨，李正阳回来了，您给我打个电话，我们再来找他。”阿姨把搪瓷缸子往怀里拢了拢，点头，热气在她面前一拱一拱。
出了公寓，外面正是太阳最大的时候。
“教练，下一场比赛让我上吧，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可以踢比赛了。”我声音不大，却撞在冷空气中，像扔出去一块石头。
教练把插在兜里的手抽出来，搓了搓，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啦声。“你说了不算，”他停步，转身看我，鼻尖冻得发亮，“有时间去医院检查一下，医生要是说你可以完成这种高强度的运动，我才会考虑让你替补，要不然你再伤了怎么办？”
我低头踢了一脚雪，雪粉飞起来，又簌簌落下，像没来得及点燃的冷焰火。“好吧，那我明天去看看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喉咙里塌下去一块。
校门口的小面馆亮着橘黄灯，门帘上凝着一层油雾。掀帘进去，热气扑脸，带着煮面汤的碱味和蒜香。老板是个秃顶中年人，套着灰色围裙，见我们进来，用抹布擦了擦台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两碗手擀面，一份凉拌猪耳，一份花生米。”教练把菜单推回去，又冲我抬抬下巴，“蒜你吃不吃？”
“来几瓣就行。”我坐下，塑料椅发出吱一声。桌面还留着上一桌的酱油渍，我抠了抠，指甲缝里顿时黑了一条。
面端上来，汤面浮着金亮的油星，葱花点点。教练先夹了两筷子猪耳，咯吱咯吱嚼，等面稍凉。“跟我说说吧，之前也没太细问你。”他声音低，却把整个嘈杂的小店隔出一块安静。
我掰了一瓣蒜，皮没剥净，黏在蒜瓣上，像一块不肯掉的疤。“我的右腿之前车祸撞折过一次，”我用筷子戳了戳面，一股热气袭来，“腿之前去看过，没什么大碍了，只是东西还没取出来。前一段时间又捐赠了造血干细胞，动员剂打得我浑身骨头缝都疼，之后就一直没敢上强度。”我顿了顿，把蒜扔进嘴里，辣得舌尖发麻，“所以之前才主动跟你们说我踢不了比赛的。”
教练没立刻接话，他低头吸溜一口面，腮帮子鼓了鼓，咽下去才开口：“这样啊……”他拿筷子尾端轻轻敲桌面，像敲一个看不见的鼓点，“我感觉你最近状态挺好的，但是——”他抬眼，目光穿过腾起的热气，“我说了也不算，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嗯。”我点头，把剩下的蒜全扒进碗里，辣得眼眶发热。
我现在担心的不是医院的检查结果，而是知夏姐，她比我还担心我会发生意外，比我还爱惜我的这副身体。
教练忽然伸手，把我碗里漂着的一小片大蒜皮拣出去，动作自然得像在训练场上替我摆正脚型。“张泪，既然你喜欢足球，那就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逞强，不要突破身体的极限，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我搅了搅面，汤汁旋出小小的漩涡。“我知道的。”我说。
店里灯泡嗡嗡响，窗外夜色像一块冷铁。我们埋头吃面，呼出的白气在头顶汇合，又悄悄散去。
“今天天气不错，晚上我得让他们加练了。”教练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