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潮笺·虫痕
入夏后盐田的雾成了晨露,沾在稻叶上坠成小珠,萧凡蹲在田埂上数稻穗时,指尖被颗带棱的露珠硌了下——不是水,是粒细盐晶,裹在层半透明的虫蜕里,蜕上还留着六条腿的印记,像谁用细针在纸上扎出的花纹。
他扒开稻叶往下看,叶鞘内侧沾着片褐黄色的碎屑,是盐稻螟的粪便。
这才想起徐老人上周说的“二茬虫”
,说是头茬虫被除后,若土底有没清干净的茧,入夏遇着连阴雨,就会孵出第二拨幼虫。
可这虫蜕比之前见的小半截,边缘还卷着,不像成年幼虫的蜕。
“萧凡哥,你看我罐里!”
小女孩抱着玻璃罐跑过来,罐里的鱼苗尾鳍上又多了两道环纹,此刻正用嘴顶罐壁,往东边的盐卤池方向蹭。
池边的苦楝树今年新抽的枝桠垂到水面,叶尖沾着层白霜似的东西,细看是密密麻麻的虫卵,椭圆形状,青灰色,正是盐稻螟的卵。
徐老人正坐在盐母棚里翻抄本,听见动静抬眼,手里的竹笔“啪”
地掉在砚台上,墨汁溅在“虫防续记”
那页,晕开个小墨点。
“这虫怎么跑到卤池边了?”
他往鞋上跺了跺沾的草屑,快步走过去扒开苦楝树枝,指腹蹭过虫卵——卵壳上有层薄蜡,是为了防卤池的咸气,“民国抄本里提过‘盐稻螟有迁性’,头茬虫在稻根下,二茬虫会往潮润处躲,卤池边水汽重,正好产卵。”
他让萧凡拿竹筛去筛卤池边的土,筛了没两下,筛底就落了些细白的虫,比之前见的幼虫瘦一半,蜷在筛眼里不动,一碰就缩成个小球。
“这是幼虫刚孵出来,还没往稻苗上爬。”
徐老人捏起条虫看,“但卵产在苦楝树上,怕不是要往树里钻——苦楝叶能驱虫,可树皮嫩,说不定成了虫的新窝。”
小女孩突然指着玻璃罐喊:“它跳起来了!”
罐里的鱼苗猛地蹦出水面,尾鳍拍在苦楝树干上,溅起的水珠落在虫卵上,竟把几颗卵冲掉了。
萧凡跟着鱼苗跳的方向看,现树干上有个指甲盖大的洞,洞里塞着片干枯的稻壳,扒开稻壳,里面爬着十几条细白虫,正往树心钻。
“难怪这棵苦楝树叶子比去年黄。”
老张扛着锄头过来,用锄尖敲了敲树干,“我上周就觉得怪,叶子看着绿,一碰就掉,原来是虫在里头啃。”
徐老人翻抄本翻得页角卷,抄本夹页里有张红绸纸,是前几年从老盐工坟前捡的,上面用毛笔写着“苦楝护稻,亦需护楝”
。
他拍了下大腿:“忘记这茬了!
苦楝叶能除虫,可树本身也招虫,老盐工们当年肯定有护树的法子。”
他让萧凡去村东头找老烟农,说烟骨粉除了拌灰撒田,说不定还有别的用。
老烟农正蹲在烟田翻土,听说是苦楝树生虫,笑着从墙根拖出个旧陶瓮:“这里头有‘烟油膏’,是烟叶熬完水剩下的渣子,拌上草木灰调成糊,往树洞里抹,虫闻着就死。”
萧凡把烟油膏带回去时,徐老人正用竹刀挖苦楝树的洞,挖了寸许深,洞里渗出些黏糊糊的汁液,和开春时竹枝断口的汁液一样。
“这树汁甜,虫就爱啃。”
他把烟油膏调成糊,用竹片往洞里抹,糊刚沾到洞壁,就听见“滋滋”
的响,几条虫从洞里爬出来,蜷着身子不动了。
小女孩把玻璃罐放在树根下,罐里的鱼苗游得欢实,尾鳍上的环纹在日头下泛着光,九十道旧纹和两道新纹叠在一起,像串起来的小铜钱。
徐老人抹完最后一个树洞,往树上洒了些苦楝叶煮的水,说:“这样虫就不敢再往树里钻了,苦楝树活了,稻苗才有指望。”
可过了三天,萧凡去看稻苗时,现有些稻穗开始往下垂,穗粒空瘪瘪的,扒开穗壳一看,里面爬着几条黑褐色的虫,比盐稻螟粗一半,正啃着稻粒。
“这不是盐稻螟!”
他喊徐老人过来,“这虫有硬壳,还会飞。”
徐老人蹲在稻穗旁看,指腹蹭过虫壳——壳上有三道黄纹,是“稻象甲”
。
“这东西比盐稻螟更麻烦。”
他皱着眉翻抄本,“抄本里写‘稻象甲食穗,需用桐油拌谷壳诱之’,桐油味香,虫闻着会往谷壳里钻,然后一把火烧了。”
可村里现在没人种桐树,哪来的桐油?老张突然拍了下脑袋:“村西头老油坊里有!
去年我去帮工,见他们榨完菜籽油,还剩些桐油渣,说不定能用上。”
众人往老油坊去时,日头正烈,油坊的门虚掩着,里头飘着股桐油的香。
老油坊的掌柜听说要除稻象甲,从墙角拖出个木桶:“这是去年的桐油,没卖完,你们拿去吧。”
徐老人把桐油倒在盆里,拌上谷壳,搅成糊状,撒在稻穗下。
刚撒完,就有几只稻象甲从稻穗上飞下来,落在谷壳上啃,啃着啃着就不动了——桐油有毒,虫吃了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