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的鞋尖在碎石上顿住了。
路灯的光晕裹着那本旧相册,相纸泛着年月沉淀的茶褐色,第一页三个穿校服的少年里,中间那个男孩的校徽确实洗得白——和他高二时偷改校裤被老班抓包那天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他蹲下来,指节碰了碰相纸边缘卷起的毛边,风又掀过来一页,压平的玫瑰便完整地展现在月光下。
花瓣边缘焦黑,像被火舔过又急急压进书里,却仍留着当年的弧度。
“啪嗒。”
一张信纸从相册里滑出来,落在他脚边。
沈星河拾起来,墨迹已经晕开,却还能辨认出“老陈”
两个字。
他蹲在长椅旁借路灯看,“1985年你替我顶班,我媳妇顺利生产。
这顿酒,欠了三十八年。”
落款是“老李”
,后面跟着个模糊的地址,他认出来——是城南老棉纺厂的门卫室,去年刚被推土机推平的那片废墟。
相册里的照片一张接一张翻过去。
穿蓝色工装的工人在车间门口合影,背后是“安全生产”
的红漆标语;食堂窗口前挤成一团的年轻人,有人举着搪瓷缸比耶;还有张黑白照,两个戴安全帽的男人勾着肩,其中一个的衣襟上别着“先进工作者”
的胸章。
每张照片背面都用铅笔写着小字:“王姐帮我带了三天孩子”
“大刘替我扛了二十袋棉纱”
“老周借我半张粮票买奶粉”
。
沈星河的指腹擦过一张照片背面的字迹,铅笔灰沾在指尖。
他突然想起上周在旧物馆整理的那只铁皮盒,里面全是褪色的借条,金额最小的是两毛钱,最大的也不过五十块,每张都写着“等工资就还”
。
原来这些不是债务,是没说出口的“谢谢”
。
他合上相册时,封皮内侧掉出张老厂区的平面图,边角折得方方正正。
月光漏进梧桐叶的缝隙,在图上投下斑驳的影,他盯着图上标红的“职工礼堂”
位置,喉结动了动。
“在看什么?”
林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咖啡馆特有的焦香。
沈星河回头,见她抱着件薄外套,梢还沾着白天做拉花时溅的奶泡。
他晃了晃手里的相册:“你说,要是有人欠了三十八年的酒,现在还能补上吗?”
林夏在他身边蹲下,指尖抚过信纸上的“老李”
二字。
她的指甲盖还留着上午调奶咖时蹭的褐色,这让沈星河想起她上周替独居老人送热粥时,也是这样沾着饭粒的手,轻轻拍着老人的背。
“如果人已经不在了呢?”
她抬头,眼尾的泪痣在路灯下忽明忽暗。
沈星河翻开相册,停在那张黑白照前。
两个年轻人的笑容带着老照片特有的模糊感,却能看出左边那个眼睛亮得像星子。
“那就对着照片喝。”
他说,“有些话,晚了也是对的。”
林夏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那件洗得白的蓝衬衫——是他去年冬天落在咖啡馆的,她缝好了破洞一直收着。
过了很久,她伸手把相册合上,指尖在封皮上按了按:“我帮你联系老厂区的拆迁办,他们有职工档案备份。”
筹备“补酒局”
的那半个月,沈星河往医院跑了七趟。
老陈住在神经内科病房,床头挂着“中风后遗症”
的病历牌,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只有眼珠偶尔动一动。
他儿子小陈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每次见到沈星河都苦笑着摇头:“大夫说我爸现在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
但沈星河带着录音笔去的那天,小陈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老陈啊,我是老李。”
录音里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沈星河知道那是肺气肿的缘故,“那年你媳妇生娃,我非说要请你喝酒,你说‘等下回’。
现在我坐轮椅了,可这酒坛我擦了三十八年,里头泡的还是你爱喝的桂花酿。”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乱了节奏。
沈星河凑近,看见老陈的右手食指在床单上轻轻动了动,像在画圈。
小陈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指节白:“我爸……我爸刚入院时,我妈就是这样摸他的手。”
那天晚上,沈星河守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凌晨三点,护士推着治疗车出来,冲他笑:“你带来的那个录音,老爷子听了三遍。
刚才我进去换药,他嘴角往上扯了扯——三年了,第一次见他笑。”
第二天清晨,小陈抱着个陶土酒坛找到旧物馆。
酒坛外裹着红布,结着褪色的中国结。
“我爸今早攥着我的手,在我掌心画了个‘温’字。”
小陈的眼睛红着,却笑得很亮,“他说,酒要温着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