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发到底是家中长子,他何尝不知父翁的期望?
自识文断字起,他便熟读父翁的文章,也曾立志要以文心载道。
可随着年岁渐长,读书渐多,他越发认清一桩事实:父翁的锦绣华章,他这辈子都写不出来。
世人常道:勤能补拙,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绝非勤勉可以填平。
他欧阳发,生来便没有那支生花妙笔。
他曾因此郁郁难平,也曾喟叹上天不公,终究还是看开了。
与其一世困囿于父翁的光辉之下,倒不如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清幽小径。
琴韵音律,星象山川……方是他心之所向。
至于父翁的衣钵,自有三个弟弟承接。
现如今,爹爹对自己彻底失望绝念,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终于不再禁他的足。
吴掌柜,我欧阳发又回来了!
时隔月余,一家六口再度乘车光顾吴记川饭。
李、孙二人迎出店外,李二郎将孙福引见给欧阳修一家,随后进厨房里通报。
孙福则恭请贵客进雅间落座,呈上餐具和酒水。
欧阳修环视屋内,吴记雅间自不能和正店相较,然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能于市井小店中得一清静之所,安心品尝吴掌柜的手艺,已是难能可贵,更何况……
目光扫过四壁,欧阳修只觉手痒难耐,如此素净的墙壁,不题一两首诗词未免可惜。
“盐水毛豆、卤味拼盘、蒜泥白肉——”
酒斟满,凉菜次第上桌。
吴记歇业期间,欧阳修无一日不惦记这口,迫不及待地举杯饮酒,拈起毛豆放在嘴边,轻轻一嘬,立时双眼生光。
对味!
欧阳发眼巴巴望着那盘蒜泥白肉,这可是雅间独有的菜品,店堂里吃不着。
待父翁动筷,四个小欧阳也竞相取食。
夹起一瞧,好薄的肉,几近透光!
“吴掌柜好俊的刀工!”
孙福解释道:“此菜出自谢铛头之手。”
欧阳发换个方式称赞:“虎父无犬子,名师出高徒!此之谓也!”
话音未落,猛地听见一声冷哼:“好一个虎父无犬子!”
欧阳发一哆嗦,白肉险些脱手。偷眼朝主座瞄去,但见父翁目不斜视,面不改色,专心吃菜饮酒。
他不敢多言,将薄薄的肉片送入口中。
欧阳修已吃下两片。
他素来少食猪肉,偶至大相国寺,方才在烧朱院打打牙祭。
原以为此乃贱肉,烹之不易,无甚滋味。
自从尝过吴掌柜所烹猪肉,方知以往大谬!
东京城里,善烹羊者甚众,会治豕者寥寥;而能将这寻常猪肉翻出这许多花样,且样样令人称绝的庖厨,唯吴掌柜一人而已。
欧阳修夹起盘中最后一片白肉,入口细品,只觉脂香浓郁,却无丝毫腥臊气,肥瘦相宜,不柴不腻,委实妙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