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秀递来的酒瓢,豪饮了一口,振振有词:“他们那些人干的事哪里比得过我们,我们才是真正的为民造福。”
“可是,地方志上……”赢秀满眼怀疑,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
“地方志是豪族修的,他们想怎么写怎么写,”年迈的儒生醉醺醺道:“坐下!我给你讲讲那些人都做了什么好事。”
建元年初,江州曾有这么一句童谣——
廷尉狱,平如砥;有钱生,无钱死。
豪族犯罪,花钱消灾,百姓受冤,求告无门。
多少冤假错案,多少荒谬绝伦的解释,江水滔滔流过,掩埋了一切,有些东西却长长久久地留在江州百姓的心中。
借着今日这一缸好酒,不吐不快。
薛镐好似看穿了赢秀的目的,帮着给这群上了年纪、对江州事几乎是无所不知的儒生斟酒。
在这间酒气沸腾的狭小屋舍里,江州豪族大户的阴私被一一披露,赢秀的脸色慢慢严肃起来。
他是刺客,却并非不明事理,倘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江州这些豪族,竟然如此无法无天。
他本想用豪族大户的把柄,逼迫他们配合鉴心编户齐名,现在却越听越气,只觉一股气从天灵盖往上涌,藏在身上的问心剑似乎也在隐隐震响。
本着不能听信一家之言的道理,赢秀又去了一趟涧下坊。
涧下坊住的全部都是鱼龙混杂的侨姓庶民,这些人饱受兵燹之苦,亲朋死的死,病的病,他们作为死剩下的人,从中原南渡江左,颠沛流离,在豪族之间夹缝求存。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江州豪族到底是一群怎样的人。
庶民讥谤豪族,是大罪。
倘若被豪族发现,他们会永无宁日。
是以,无论是对谁,涧下坊的庶民始终紧咬牙关,不肯泄露半个字。
但在赢秀面前,沉默了很久的人们选择了开口。
以昔日的江州坞主相里玦为首,再到与其宦婚勾连的豪强商吏……
赢秀提着上好的白米一家一家地走,每一家都坐了很久。
三天后,他再次回到王守真的书房。
这里依旧案牍高叠,门客们围案而坐,埋头苦干。
看见赢秀回来,他们也只是略微掀了掀眼皮,随后一刻不停地,继续埋头在案牍中。
没人觉得这个过分年轻,且只会刺杀的刺客能在短短三日剖陈江州形势。
就连王守真也是如此。
他想让赢秀过阵子,好歹等到他们梳理完这些卷宗再来,届时他也能腾出空,闲暇之余听一听赢秀那些好友到底能说什么有用的讯息。
王守真刚想开口,一抬头看见赢秀清澈明亮的眸瞳,少年的目光就像澄澈剑光,锋芒毕露,他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咽了下去。
有门客替他开口,态度客气,语气疲惫沉重,像是警告不知事的孩童不要再胡闹折腾:
“赢公子,我们现在在忙,你有什么想说的,可否等我们忙完了再来?”
“我有江州豪族的把柄,”赢秀从怀里拿出一叠纸笺,“我走访了吴姓的儒生,还有住在涧下坊的侨姓百姓,他们——”
“赢公子,”
案牍劳形,满脸疲倦的门客骤然打断他:“豪族的把柄哪是那么好拿到手的,怕不是你那些好友胡诌的,平日叨扰长公子,长公子也不与你计较,现在这个关头,你还要胡闹么?”
第12章
一个门客打开槅门,要让赢秀出去,赢秀上前两步,将手中厚厚一摞的纸笺拍在案几上。
有人探头看了几眼,目光渐渐严肃起来,这上面字字句句,写的全是江州豪族的阴私。
倘若是这些把柄都是真的,整座江州豪绅再也不足为惧。
一时之间,没人顾得上讥讽赢秀,各人拣了几张纸笺一目十行地看,越看越凝重。
“这些……”先前嘲笑赢秀的门客嗫嚅着问道:“都是你的好友告诉你的?会不会有假?”
“是真是假,一查便知。”赢秀道。
比起残破错漏的地方志,这些纸笺显然更为重要。
王守真不惜调动了琅琊王氏在江州所有的门客,胥史,书办,幕僚,细作去调查这些纸笺内容的真伪。
这些人动作隐秘而谨慎,没有惊动江州豪族。
等待调查结果的过程中,几位驻守在私邸中的门客正在逐字逐句地对照着地方志,一一辨析纸笺上的内容。
时不时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赢秀一眼。
毕竟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年少无知,出身乡野的卑微刺客竟然有这样的手段,能在短短三日内摸清江州的情势,厘清错综复杂的脉络。
此人的城府和智谋远超他们所想,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把文武双绝的秀剑,长公子到底能不能攥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