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口粗糙的棺材,由寻常木料仓促钉成,甚至连漆都未曾刷上。
范立的意识凝视着这一幕,看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要于棋盘之外收复山河的夏朝太子,如今垂垂老矣的末代人皇——司桀,将这口简陋的棺材,一步一步,拖上了风雪交加的通山。
禹帝的声音,已然消失。
但那段波澜壮阔又悲凉彻骨的记忆,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范立的意识之中。
他“看”到了。
看到了丹朱自囚于商均棋盘之后,南巢之地最初的景象。
那并非一片绝望的焦土,反而是一处世外桃源。
男耕女织,渔樵耕读,鸡犬相闻。
追随司桀南迁的夏朝遗民,脸上没有亡国的悲戚,反而洋溢着对新生活的憧憬与对他们君王的拥戴。
司桀,夏朝第十七世人皇,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踏入棋局,真正君临天下,治理过万民的帝王。
哪怕他的天下,只剩下南巢这一隅之地。
然而,这片和平是脆弱的。
范立的眼前,光阴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飞快流逝。
第一个百年,南巢再无一个元婴修士诞生。
第二个百年,金丹境已是凤毛麟角。
第三个百年,昔日跟随司桀南迁的修士们寿元耗尽,纷纷坐化,南巢的灵气稀薄到几乎无法支撑修行。
曾经炊烟袅袅的繁华城邦,人口急剧萎缩,最终只剩下不足百人的村落。
夏朝的国运,在被隔绝的南巢之地,终究走向了油尽灯枯。
一个王朝,正在以一种无比安静的方式,缓缓死去。
范立看着这一切,心中没有怜悯,却有一种源于见证宏大历史落幕的震撼。
司桀,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族人一个个老去,死去,看着新生的孩童越来越少,看着田地一寸寸荒芜。
他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在等待。
等待整个夏朝,连同他自己,彻底归于尘土。
这才是对丹朱最狠毒的报复!
你丹朱不是要夺我夏朝天下吗?
好,我便让这天下,在我手中彻底消亡!
我让你即便有朝一日能走出棋盘,得到的,也只是一片埋葬着白骨的废墟,和一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名为“夏”的传说!
通山之巅,风雪更大了。
年迈的司桀放下棺材,拿起锄头,开始在冻土上挖掘。
他身后,还跟着八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是夏朝最后的遗民。
“陛下……我等,该上路了。”
八名老者跪倒在地,对着司桀的背影,行三跪九叩之礼。
那不是君臣之礼,而是子民对庇护了他们一生的君父,最后的叩别。
“嗯。”
司桀头也未回,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单音,手中的锄头没有片刻停歇。
他衰老得太厉害了,连多说一个字,都仿佛在消耗本就不多的生命。
叩拜完毕,八名老者站起身。
其中五人,拿起刻刀,走向早已备好的一块巨大石碑,开始在上面雕琢碑文。
另外三人,则走向司桀刚刚挖好的墓坑旁。
他们相视一笑,笑容里满是解脱。
而后,三人竟齐齐盘膝坐下,闭上双眼,自行断绝了生机!
他们的生命,早已耗尽,全凭一口气撑着,只为完成这最后的使命。
司桀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放下锄头,沉默地走过去,将那三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一一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入他亲手挖掘的墓坑之中,按照早已规划好的位置,仔细摆放。
那所谓的墓坑,大得惊人。
与其说是坟墓,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葬坑。
做完这一切,司桀没有看那五个仍在奋力雕刻碑文的老者,而是转身,走向那口孤零零的木棺。
他的手抚上粗糙的棺盖,眼神,第一次流露出了非人的寂寥。
他为十六代先祖送葬。
为整个夏朝送葬。
如今,轮到他自己了。
他缓缓躺入棺中,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
“砰!”
山巅之上,又一名雕刻碑文的老者力竭倒地,气绝身亡。
司桀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冰冷,然后融化,像是无声的泪。
他没有闭眼。
他在等。
等他最后四位子民,为他刻完碑文,为他盖上棺盖,为他填上埋骨土。
然后,他们会躺在他身边,一同长眠。
一个王朝的落幕,没有金戈铁马,没有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