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我果真成了队伍里人尽皆知的疯子。
白日里,那条灰色、一眼望不到头的河流依旧缓缓向前蠕动。
推车的年轻人不再将我放在车上,我也没再提过。我跟在他身旁,有时帮他推一把,更多的时候,我会在队伍里前前后后地穿梭。
我不再去想我是谁,也不再去琢磨那个遥远模糊的使命。我的世界变得很小,小到只剩下眼前这些麻木的面孔。我想让他们笑一笑,哪怕只是一瞬间。
于是我开始讲那些支离破碎的故事。
“哎,说那个前朝的秀才,大半夜的,在乱葬岗上看书,碰上个女鬼……”我对着几个蜷在路边休息、眼神空洞的孩子比划着,“那女鬼问他,‘公子,奴家美吗?’你猜那秀才怎么说?他说,‘美不美,得先看娘子你,识不识字啊!’”
孩子们没什么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旁边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妇人,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一下很轻,像被微风吹起的蛛丝,但它确实发生了。
我的心,竟也跟着轻了一下。
“成功啦!成功啦!”我内心喊道。
便更来劲了。
周围的人看着我说:“疯子来了!疯子来了!”
我完全不在意他们怎么说。
把脑子里所有能记起的、带着点人味儿的片段,都掏了出来。我学着集市上耍猴的,翻着蹩脚的跟头,引得几个小娃娃第一次睁大了眼睛;我模仿着戏台上的青衣,捏着嗓子唱那早已不成调的《锁麟囊》,换来几个老妇人浑浊眼珠里的一丝波动。
我忙上忙下,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我给病倒的老人捶背,虽然我自己的腰也直不起来;我把那年轻人好不容易才从地里刨出的、不知名的草根,送到最年幼的孩子嘴边。
我不怕死了。
当一个人不再畏惧死亡,他便生出一种奇异的、近乎于解脱的自由。
我甚至觉得,我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唯一的价值,便是在这片绝望里,制造出一点点不合时宜的,属于“活人”的动静。
队伍里的人,依旧当我是疯子。
但他们的眼神,渐渐地变了。
不再是纯粹的畏惧与躲闪。
我来时,他们会打趣道:“疯子又来了!”
有时,当我累得瘫倒在地,会有一只粗糙的手,递过来半个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饼子。
有时,夜里最冷的时候,会有人默默地将自己身上那件,同样单薄的破棉袄,向我这边挪过来一寸。
他们依旧麻木。
但那麻木的坚冰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我这疯癫的举动,一点一点地敲开了一丝裂缝。
然而,我终究是高估了这具凡俗肉身的极限。
它老了。
它早已被饥饿、风霜、与那场几乎要了我性命的大火,彻底掏空了。
那年冬天,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冷。
第一场雪,毫无征兆地便落了下来。
起初是细小的雪沫,被北风卷着,打在人脸上,像针扎一样。很快,便成了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要将这片早已满目疮痍的天地,用一层虚伪的洁白,彻底地掩盖。
那一天,我正在给一个冻得嘴唇发紫的小女孩,讲着“大闹天宫”的故事。我说到那孙猴子,一棒子打碎了南天门……我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咳……咳咳……咳咳咳……”
那咳声,发自肺腑,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从那早已干瘪的胸膛里,咳出来。
一股阴冷的寒意,自我的尾椎骨,毫无征兆地攀爬而上,瞬间便窜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眼前,那漫天的风雪,开始旋转。
那小女孩的脸,也变得模糊、重叠。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爷爷?”
那声充满了担忧的呼唤,成了我,坠入黑暗之前,听到的最后一点人间的声音。
……
我又一次,躺在了那辆独轮车上。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能坐起来。
我病了。
高烧,如同附骨之蛆,日夜不休地,炙烤着我那本就已是油尽灯枯的身体。
我的世界,成了一片充满了痛苦与幻觉的炼狱。
时而,感觉自己坠入了万载的冰窟。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的风雪,而是自我的骨髓深处,一寸寸地,向外渗透。我的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蜷缩成一团,却依旧无法抵御那,足以将灵魂都彻底冻结的冷。
时而,又仿佛被投入了炼丹的熔炉。那灼热,并非来自任何火焰,而是自我那早已干涸的血液之中,疯狂地燃烧。我的皮肤,烫得能烙熟鸡蛋,嘴唇干裂得渗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