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七年,六月十四日,傍晚。
河南道,湖州城。
暮色四合,天穹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灰云,沉沉地压着这座古老的城池。
空气黏腻闷热,仿佛一块浸透了汗水又未曾拧干的布帛,紧紧裹挟着万物。
二十九度的余温从青石板路上蒸腾而起,混杂着白日里车马遗下的尘土气息与运河边湿润的水汽,形成一种令人呼吸不畅的滞重感。
湿度四成四,汗水渗出皮肤,却不易蒸,只在脖颈、后背聚成细密的、令人烦躁的黏腻。
在这片昏沉暮色与闷热湿气笼罩下的城池一角,一间深藏于陋巷尽头的废弃货仓底层,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
此地,便是三公子运费业的囚牢。
没有窗,只有厚重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紧闭,门缝处甚至被人用浸湿的破布死死堵住,唯恐漏进半分声响或光线。
浓重的霉味、陈年货物腐烂的酸气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构成了这片绝对黑暗中最主要的感官冲击。
空气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
三公子运费业瘫坐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刺骨的砖墙。
他的手脚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绑着,绳索深深勒进皮肉,带来持续的麻痛与肿胀感。
昂贵的丝绸锦袍早已污秽不堪,沾染了泥土和不知名的污迹,撕裂了好几处,狼狈地挂在他身上。
起初被掳来的惊慌与奋力挣扎耗去了他大半力气,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茫然无措的恐惧。
黑暗如同实体,沉重地挤压着他的感官,时间的流逝也变得诡异而不可测。
他不知道外面是何时辰,不知道过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被遗忘,或者营救之人是否知晓他的所在。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缓缓缠绕上来。
“救命啊!
来人啊!
有没有人能听见?救救我!”
他积聚起胸腔里最后的气力,朝着无边的黑暗嘶喊,声音因恐惧和干渴而嘶哑破裂,“我是河南道转运使家的三公子运费业!
我被歹人囚禁于此!
救命——”
喊声在狭窄、封闭、充满回响的石壁间冲撞、回荡,显得异常响亮,却如同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外界的涟漪。
喊得越响,这死寂的回应就越令人绝望。
“嗬……”
一声低沉、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冷酷的嗤笑,从门缝外传来,打破了囚室内因他喊叫而产生的短暂回响。
“省省力气吧,尊贵的费业公子。”
门外的声音,正是刺客演凌,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这地方,耗子洞都比它有活气。
你就是喊破了喉咙,喊到明天太阳把你这点水分都烤干,也不会有人听见,更不会有人来救你。
你老子转运使大人?嘿嘿,他此刻怕不是在长安忙着疏通关节,好让你大哥在吏部考评里得个优等呢。
至于你?”
演凌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你只是我演凌……路过此地顺手牵来的一件贵重‘行李’罢了。
你的价值,只在长安城的赏金簿上。”
他的语调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扎在运费业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认命吧,公子哥儿。
安安稳稳跟我走,少吃点苦头,对大家都好。”
演凌的话像淬毒的针,刺穿了运费业心中残存的一丝幻想。
他明白了,此刻的呼救不仅徒劳,更是愚蠢地消耗着自己宝贵的体力。
恐惧渐渐沉淀,转化为一种冰冷的愤怒和不甘。
长安?赏金?自己竟然沦为一件货物?这奇耻大辱和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让他骨子里那份世家子弟的倔强被彻底激出来。
与其被当做货物押解上路,屈辱地任人宰割,不如……赌一把!
一个念头在绝望的黑暗中如同火星般迸溅。
他猛地停止了徒劳的嘶喊,喉咙里出嗬嗬的干喘,然后,他用尽力气朝着门外喊道:“演凌!
你听着!
我运费业……宁死……也不做你的阶下囚!
从此刻起……我绝食!
水米不进!
你休想把我活着带到长安!
你得到的……只会是一具尸体!
看你的赏金……还够不够买一副上好的棺材!”
声音虽然嘶哑,却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门外的演凌显然没料到这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会来这一手。
短暂的沉寂后,门外传来一声暴躁的低吼:“混账东西!
你找死?!”
脚步声逼近,似乎带着怒火。
运费业心头一紧,却咬紧牙关,将身体更紧地缩向墙角,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嘶声道:“来吧!
有种现在就杀了我!
总比被你像牲口一样拖去长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