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那句“康王”的旨意尚未正式下达,但消息灵通的王府长史已悄悄将风声透给了病榻上的朱常洛。
彼时,朱常洛正由王妃刘清婉小心翼翼地喂着清淡的药粥,病情虽已好转,但脸色依旧苍白,身子也虚得厉害。
听到“康王”这个封号,他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愣住了。
“康王……”朱常洛低声重复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
作为一个读过史书的皇子,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那位着名的“康王”——南宋的赵构。
那位在靖康之耻后仓促即位,一路南逃,最终偏安一隅的皇帝,其“康王”的封号,在历史上可算不得什么光彩的开端。
“这……赵构当初不就是康王么?”他下意识地喃喃出声,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一旁的刘清婉见他神色有异,柔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朱常洛回过神来,看着妻子关切的眼神,他摇了摇头,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康王……挺好,康健平安,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终于……终于我也是大明的亲王了。”
他默默想着,心中那份因陵寝受惊和重病而产生的阴郁,似乎被这“康”字冲淡了些许。
在之前高烧昏沉的那几日,朱常洛并非全然无知无觉,他陷入了一场场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噩梦之中。
他梦见自己孤身一人,漂浮在漆黑冰冷的海面上,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波涛,巨大的海兽在深海中潜行,露出森然利齿。
他又梦见自己站在永陵那冰冷的汉白玉石阶上,世宗皇帝穿着那身熟悉的道袍,背对着他,无论他如何呼喊、叩拜,那道身影始终不曾回转,只有那三根香,其中一根明明灭灭,最终“噗”一声彻底熄灭,带来无尽的寒意。
他还梦见自己身处一片陌生的、湿热蒸腾的丛林之中,毒虫遍地,蟒蛇缠身,他拼命奔跑,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窒息感如影随形……
这些梦境混杂着他对远赴南洋的恐惧、对父皇严威的畏惧、对自身命运的迷茫,以及陵寝中那根莫名熄灭的香所带来的深刻不安,反复折磨着他本就脆弱的精神。
以至于在他清醒后,偶尔午夜梦回,仍会被这些残存的梦魇惊出一身冷汗,需要刘清婉温言抚慰良久,才能重新安睡。
不过,朱常洛在身体慢慢好转之后,内心的恐惧,也少了许多。
时光流转,秋意渐深,树叶片片金黄,随风旋落。
朱常洛在刘清婉的精心照料和太医的悉心诊治下,身体一日好过一日,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待到十一月初,朱常洛终于康复了。
北京城已彻底进入了冬季,寒风料峭,万物肃杀。
这一日,宫中传来旨意,宣诸位皇子至乾清宫。
朱翊钧当着所有儿子们的面前,让陈矩宣读了册封朱常洛为康王的旨意,并赐下金册金宝,建府册立……
老大封了王。
多方打听。
甚至跑到自己大哥面前,旁敲侧击。
但……
老大不给他们说实话。
说,自己的藩地在海外。
这不哄小孩的吗。
也就是在朱常洛被封康王的半个月后,朱翊钧再次召见了自己的大儿子。
宫门紧闭,殿内只余父子二人。
无人知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只知这次闭门相谈持续了许久。
当朱常洛再次从乾清宫出来时,面色复杂,步履似乎比进去时沉重了几分,却又隐隐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紧接着,朱翊钧便召见了首辅申时行。
乾清宫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初冬的寒意,但申时行却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
他听着皇帝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那个决定:“申爱卿,康王已受册封,朕意已决,其就藩之地,定在南洋府。”
“南……南洋府?”申时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甚至连君臣礼仪都一时忘却,脱口反问道:“陛下,您是说……海外疆土,那个新设的、远在万里重洋之外的南洋府?爪哇岛?”
朱翊钧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正是。”
听完之后,申时行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声音都因急切而微微发颤:“陛下!陛下三思啊!”
“陛下!老臣知道,陛下欲效仿上古,广封藩屏以镇四方。陛下欲为明君,励精图治,开疆拓土,老臣与有荣焉!”
“然……然古来君王于子,虽有分封,亦讲究个骨肉亲情,不使过于疏远。”
“康王乃陛下长子,当择中原富庶或近畿稳妥之地安置,以示陛下慈爱,亦全父子之情分……”
“如今竟要远放海外,置身于蛮荒烟瘴之中,与流放何异?”
“此事若传扬出去,天下人将如何看待陛下?史笔如铁,恐怕……恐怕会非议陛下……寡恩啊!”
“寡恩”二字,申时行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这已是身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