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华打量著眼前这位自称省报记者的年轻人孙伟。
他约莫二十七八岁,穿著洗得发白的劳动布上衣,鼻樑上架著副黑框眼镜,笑容热情,措辞严谨,符合这个时代对文化人的一切想像。
但陈建华歷经生死考验锤链出的直觉,却从那过分热切的眼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中,捕捉到了別样的东西。
“陈厂长,您太谦虚了!”
孙伟笑著打开笔记本,钢笔尖已经蓄势待发:
“洛一食品厂起死回生,本身就是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大潮下的典型范例!”
“您带领全厂职工勇斗歹徒、智破假货案的事跡,更是充满了正能量,省报领导非常重视,特意派我来做深度报导,希望能將您的成功经验推广全省啊!”
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杜辉在一旁听得与有荣焉,脸上放光。陈建华心中却愈发警惕。
国安刚刚介入,假货案背后牵扯的敌特线索尚在严密侦查阶段,省报的动作未免太快了些。
而且,对方著重强调勇斗歹徒、智破假货案,看似褒扬,实则可能是在刻意引导,试图將公眾视线牢牢锁定在已被端掉的红星厂上,从而忽略更深层次的东西。
“孙记者过奖了。”
陈建华神色平静,抬手示意对方坐下,亲自倒了杯白开水递过去:
“我们厂能有点起色,全靠上级领导支持和全厂职工共同努力,我个人的作用微乎其微,实在没什么好写的,至於打击假冒偽劣,那是任何一家负责任的企业都会做的本分,更不值得大书特书。”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稳而坚定:“如果孙记者真想报导,不妨多看看我们车间里老师傅们钻研技术的劲头,工人们加班加点抓生產的热情,还有我们供销科的同志为了开拓市场,磨破了多少双鞋。这些,才是洛一厂真正的根基。”
孙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显然没料到陈建华会如此低调,甚至有意迴避高光时刻。
他推了推眼镜,坚持道:“陈厂长,您的事跡本身就极具代表性,二者並不矛盾嘛。”
“您看,能不能安排个时间,我们详细聊聊那天晚上您是如何发现假货线索,又是如何与不法分子周旋的,细节越详细越好,读者就爱看这个。”
这近乎直白的打探,让陈建华心底冷笑一声。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天晚上啊,”
陈建华故作沉吟,仿佛在努力回忆:
“其实就是凑巧,厂里保卫科的同志例行巡查,发现运输车辆有些异常,匯报上来,我们顺藤摸瓜而已。”
“具体的办案过程,涉及公安部门侦查纪律,我就不便多说了,孙记者若感兴趣,可以按程序向市局宣传科申请採访。”
他轻描淡写,將功劳推给保卫科,並用公安纪律这块盾牌,稳稳地挡回了孙伟的试探。
孙伟还不死心,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关於厂区安保、生產计划的问题,甚至试图打听新生產线的安装位置和投產时间。
陈建华或是用商业机密搪塞,或是用全厂统一安排模糊应对,回答得密不透风,让孙伟几乎无从下笔。
最终,孙伟只得悻悻然地合上笔记本,脸上维持著职业笑容:
“感谢陈厂长接受採访,您真是太朴实了,我再去车间转转,收集些工人同志的素材。”
“当然欢迎,杜主任,你陪孙记者去车间看看,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要夸大其词。”
陈建华特意叮嘱杜辉,眼神交匯间,杜辉似乎领会了什么,郑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记者,陈建华脸色瞬间沉下。他立刻拿起內部电话,接通保卫科:
“大力,省报来了个记者叫孙伟,现在由老杜陪著在车间採访,你派两个机灵的生面孔,暗中留意他的举动,特別是他对哪些区域、哪些设备特別感兴趣,记下来,隨时向我匯报。”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孙伟,绝不仅仅是记者那么简单。
其背后,很可能就站著那条被惊扰的娃娃鱼,或者其他潜伏的敌特势力。
他们假借採访之名,一是打探消息,评估洛一厂及陈建华本人掌握的秘密究竟有多少!
二来,很可能也是在为下一步的破坏行动踩点!
压力如山袭来。
明面上,要抓生產、促效益,兑现对几百號工人的承诺,暗地里,要时刻提防冷箭,与看不见的敌人周旋。
但陈建华的眼神却越发锐利。
他拿起桌上关於新生產线安装进度的报告,目光落在蒸汽锅炉、高温杀菌釜等关键设备上。
这些设备若是安装调试时出点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想从根子上毁了我没那么容易!”
他冷哼一声,抓起安全帽,大步走向车间。
他的战场,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