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高,却像铁砧砸在青铜上,震得周围的喘息声都停了,“北城的父老被金狗砍杀时,没一个跪的;西城的民壮被埋在砖下时,没一个哼的——太原城从里到外,就没贪生怕死的种!”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血,露出被刀削过的颧骨,那里还渗着血珠:“你看这巷子里的砖——每块都沾着军民的血;你闻这风里的味——都是父老的魂!
我王禀穿了这身甲,当了这总管,就不是为了跑的!”
他扫了眼身后的残兵:断臂的兵卒正用牙咬着箭杆往弓上搭,瞎了眼的少年攥着青砖贴墙根喘,连最年轻的兵都把断矛横在胸前,没人往后看。
王禀的铁枪又抬了抬,枪尖指着涌来的金兵,也指着自己的胸口:“我王禀是太原总管,城在人在,城破……便与城同葬!
弃了父老乡亲独活?便是逃到天边,这心也早被金狗的刀剜了!”
李三儿还想说什么,却被王禀眼里的光慑住了——那光比枪尖还亮,混着血污,竟让他想起先前守城时,王禀站在箭楼头说“撑住”
的模样。
他喉咙哽了哽,突然转身嘶吼:“弟兄们!
跟总管杀!
死也死在开远门下,让金狗看看太原人的骨头!”
“杀出去!
往开远门!”
王禀嘶吼着,手里的兵器不知何时换了——铁枪早被金兵的巨斧劈断,此刻握着的是柄从金军那里夺来的宝剑,剑身卷得像月牙,却被他挥得虎虎生风。
巷子里的厮杀更烈了。
金兵像涨潮的海水,一波接一波地涌,盾牌组成的铁墙压得人喘不过气。
有个民壮举着门板当盾,被金兵的长矛捅穿了门板,矛尖从他胸口透出来,他却死死顶着门板,喊着“总管快走”
,直到力气耗尽,门板“哐当”
砸在地上,压着他的尸身。
这支只剩几十来号人的队伍,像被血浸透的破旗,在金兵的黑浪里往前挪。
刀砍在甲胄上,“噗”
的一声闷响;枪捅进肉里,“滋”
的一声溅出血;有人倒下时,总有人伸手去拽,拽不动的,便踩着他的尸身往前冲,嘴里吼着“杀”
,声音哑得像破锣,却比金兵的嘶吼更烈。
从巷尾到开远门,不过三里地,他们却走了一个时辰。
石板路上的血积了半寸,踩上去“咕叽”
响,像踩着满地的碎心。
有个老兵的肠子拖在地上,他却用短矛挑开迎面的刀,吼着“总管先过”
,直到被三支枪刺穿,才轰然倒下,眼睛还望着城门的方向。
王禀的后背又添了两道刀伤,血顺着脊梁往下淌,浸透了战袍下摆,在地上拖出一道红痕。
他右腿被长矛划了个口子,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偏不肯慢——右手挥刀劈向金兵的咽喉,刀风里带着他粗重的喘息,竟比金兵的嘶吼还响。
李三儿用断刀撑着,一瘸一拐地护在他左后方,后背替他挡了半支冷箭,箭头从他肩胛骨穿出,他却哼都没哼,只反手一刀砍断了放箭金兵的手腕。
这支只剩几十来人的队伍,像一截烧红的铁,在金兵的黑潮里硬生生凿出条路。
有人断了腿,就被同伴架着;有人没了兵器,就用牙齿咬、用石头砸;有人中了箭,箭杆还在颤,手里的刀却没松。
他们的衣袍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红的血、黑的烟、灰的土糊在一处,只有眼里的光,比开远门上的残旗还烈。
离开远门还有半条街时,王禀的左臂又中了一枪,枪尖穿透了胳膊,他闷哼一声,却借着枪杆的力道,将身前的金兵踹飞出去。
那金兵撞在墙上,滑下来时,王禀已拔出那枪,反手掷出,刺穿了另一个金兵的胸膛。
“到了!”
有人嘶吼,指着前方那扇残破的城门——开远门的门轴早被撞断,门板斜斜挂着,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
开远门的城楼早塌了半边,匾额“开远”
二字被炮火熏得只剩个“开”
字,像只睁着的眼,望着城外的尘烟。
金兵在这里布了重阵,盾墙如铁壁,箭雨从墙后泼下来,带着哨音扎进残兵的皮肉里。
王禀喘着粗气,扶着墙站稳,身上的伤口少说也有三十来处,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门槛上,晕开一片。
他望着身后跟着的几十来个血人,又回头看了眼巷子里涌来的金兵,突然笑了——那笑混着血沫子,像哭,又像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