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躲在钟楼基座下,孩子被钟声吓得大哭,她慌忙捂住孩子的嘴,指缝里却渗出自己被咬破的血,那血滴在孩子棉袍的虎头兜上,将金线绣的虎眼染得更红。
城南的大相国寺火光最盛。
藏经楼的飞檐被烧断,整面墙的佛经坠落时,火焰将经文字句映在逃窜的百姓脸上,那些阿弥陀佛的字样在人脸上明明灭灭,倒像是活人被盖上了往生符咒。
有个老和尚背着观音像往井里藏,却被金兵一箭射中后颈,他倒下时,观音像的玉手恰好触到井沿的冰,那点冰凉,竟比他流出的血更刺骨。
梁扬祖与杨沂中退出城外时,身边只剩十几个伤兵。
城前的古槐被火烤得噼啪爆响,树洞里藏着的百姓出压抑的呜咽。
梁扬祖望着金兵在街巷里往来驰骋,马槊上挑着的级在火光中晃荡,那些级的眼睛还圆睁着,睫毛上凝着的冰晶,映着冲天火光,竟像是在流泪。
忽然有金兵将火把抛进古槐,干枯的古槐树干瞬间燃起,那古槐树瞬间被火吞噬,在浓烟里晃得像道滴血的符。
完颜宗望(干离不)踏过尚书府的门槛。
府里的鎏金香炉还燃着龙涎香,却掩不住血腥味。
他靴底踩着块碎玉,那是尚书案头的镇纸,玉上刻的清正廉明四字已缺了角,恰似这将倾的宋室江山。
窗外的火舌正舔着信德府的夜空,将半面天幕烧得通红。
完颜宗望(干离不)立在城楼箭垛旁,夜风卷着火星扑在他狐裘大氅上,惊得肩甲棱线的冰碴子簌簌掉落——那冰碴原是攻城时溅上的血渍凝结,此刻被火光一映,竟红得像嵌了几粒血琥珀。
完颜宗望(干离不)望着城里窜动的火蛇,看它们如何将民居的飞檐吞作炭骨,如何把钟楼烧得噼啪爆响。
火光照亮他眯起的眼,瞳仁里跳动的光焰,与八天前真定府破城时如出一辙。
那时也是这般寒夜,也是这般冲天火光,五千宋兵的血把护城河染成红河,结的冰都是暗紫色的。
他忽然想起真定破城那日,自己踏过宋兵冻僵的尸身,靴底碾碎的甲叶出冰裂般的脆响。
此刻信德府的火势更猛,火油泼在民居上的声,混着远处百姓的哭嚎,倒像是当年在黄龙府看萨满跳神时的鼓点。
两场大胜让他肩甲上的金狼纹愈耀眼,连甲叶缝隙里卡着的宋兵血垢,都在火光下泛着骄傲的暗红。
汴梁?完颜宗望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震得盔顶红缨乱颤,你看那火。
他伸手指向城南对着完颜阇母说道,那里一座粮仓正轰然倒塌,火星子溅上半空,如万千流矢射向汴京方向,当年太祖皇帝破辽上京时,天也是这般红。
他按在马槊杆上的手缓缓收紧,槊尖挑着的宋将级在火光照耀下,冻僵的嘴角竟似扯出一抹诡异的笑。
传令下去,他转身时,斗篷下摆扫过城垛积雪,惊起几只被烟熏出来的寒鸦,全军于邯郸休整,不日南渡黄河,直扑汴梁。
话音未落,身后信德府的火势又旺了几分,火舌卷着一块写有汴梁驿的路牌腾空而起,那木牌在半空烧得劈啪作响,二字的笔画渐渐蜷曲,恰似大宋江山,正在这熊熊烈火中,一点点化为灰烬。
三更时分,信德府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完颜宗望站在府衙废墟上,靴底碾着块烧焦的宋瓷碎片,那碎片上原是画着缠枝莲纹,此刻却裂成了锯齿状,恰似大宋江山此刻的模样。
城外的滏阳河结了薄冰,冰面上漂着烧焦的房梁和百姓的尸身,有具女尸的头冻在冰里,间还别着朵纸花,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像是谁在黑暗里,无声地招着手。
此时信德府的护城河冰面下,又多了层浮尸。
他们中有的穿着官靴,有的光着脚,有的手里还攥着半块干粮。
冰面上倒映着燃烧的城楼,那火光将冰面染成琥珀色,恰似一块巨大的棺椁,将这座刚死去的城池,连同它未说完的哭喊,一起封进了靖康元年的寒冬。
城墙已被烟火熏成焦炭色。
那些白日里还在城头擂鼓的兵卒,此刻多半横尸在街巷里,甲叶上的血渍冻成了暗紫色的冰甲,覆着薄薄一层雪,远远望去,倒像是无数尊沉默的石像,守着这座被战火掏空的死城,听着北风在残垣断壁间呼啸,如同万千冤魂,在寒夜里出低沉的泣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