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棣笑声未绝,忽听得檐角铁马叮咚一响,他眼角余光瞥见屏风后阴影微动,那方悬着的《出师表》卷轴下摆无风自动,露出半幅淡墨勾勒的地形图。
恰在此时,一阵风卷过将台,阳光明明灭灭,竟将屏风上的影子扯得老长——只见那影子头戴软翅纱帽,手中似还捏着一卷图纸,正自屏风缝隙中窥看校场演武。
光影明灭中,那影子喉头似还微微滚动,显是瞧得极为专注。
吴玠吴璘兄弟早感异状,吴璘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已微微白,吴玠却向他使个眼色,目光仍凝在王棣脸上。
却见王棣银袍微摆,朗声道:“方才演武已毕,日头却也晒人,诸位可愿移驾后堂,尝尝真定府的雪水烹茶?”
说这话时,他袖口绣着的银线虎头纹随风轻颤,腰间长剑吞口处的寒芒却比檐角铁马更冷,眼角余光始终不离屏风,嘴角笑意未减,腰间虎头剑吞却隐隐泛起青光。
吴玠吴璘二人相视一眼,拱手答谢,四人离了将台,沿抄手游廊往后堂行去。
杨再兴铁甲未卸,脚步却有些虚浮,酒气混着汗味散在廊间。
王棣走在头里,忽听得身后檐角瓦当轻响,似有雀鸟振翅,却未回头。
屏风后的老颜(完颜乌察)缩在阴影里,鼠目转了两转,便悄无声息地尾随而去。
只见堂中铜炉燃着龙涎香,四人围炉煮茶,茶的香气混着水汽氤氲开来。
杨再兴酒意未醒,正将一卷黄绢舆图拍在桌上,大着舌头对吴玠兄弟道:“来来来!
二位兄弟且看这真定府八门布防,哪处城墙砖缝里能飞进一只苍蝇……”
老颜(完颜乌察)躲在窗外芭蕉丛后,听得「布防图」三字,听得心头剧跳,枯瘦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抠进泥墙,浑浊眼珠在皱纹里滴溜溜一转,嘴角已咧开半分笑意。
猫腰凑近窗根,见杨再兴指着图上标记说得唾沫横飞,什么“北门暗哨”
、“护城河暗渠”
源源不绝,舌头都有些打卷。
“贤弟醉了。”
王棣忽然伸手按住舆图,“此等军机要务怎能轻泄?”
说着袍袖一拂,将舆图卷了半卷,“不如同晋卿、唐卿二位将军去城西围猎取乐。”
杨再兴被打断话头,先自咕嘟着灌了口冷茶,听得“围猎”
二字,顿时来了精神,嚯地站起身,险些撞翻茶盏,随手抛了舆图于桌案。
王棣无奈苦笑,将那黄绢图仔细塞进书柜第三格,四人取了弓箭出府,马蹄声渐渐远去。
老颜(完颜乌察)猫着腰绕到后堂窗下,在窗外瞧得分明,待脚步声远去,当即施展狸猫功翻进后堂,见书案上的舆图已被王棣收进紫檀书柜,却未上锁。
指尖刚触到书柜雕花,忽闻远处传来更鼓。
老颜心下一惊,不再迟疑,三两下打开柜门,抓起那卷舆图揣入怀中,他捏着图角只觉触手生涩,却不及细想,翻墙而出时,袍角勾落了墙头瓦当,“啪”
地一声碎在青苔上。
他头也不回地向北奔去,怀里舆图的边角硌着肋骨,却似揣了个火盆般滚烫。
身后宣抚使府的飞檐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唯有将台上那面猩红令旗,还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恰似一滴凝固的血珠。
暮色如墨,渐渐浸透真定北城根。
老颜(完颜乌察)缩着脖子穿过一道荒僻巷弄,脚下碎石硌得草鞋咯吱作响。
前头三间破房的茅草屋顶歪歪斜斜,墙缝里还塞着风干的马粪,他左右张望片刻,见巷尾只有一阵西风卷着败叶滚过,这才上前,指节在朽木门上轻叩三下,稍停片刻,又叩两下,那节奏恰似草原上传递军情的响箭。
“吱呀”
一声,门缝里先探出半盏油灯,昏黄灯光下映出三张虬髯满面的女真汉子脸庞。
完颜兀术斜倚在屋角兽皮椅上,身上玄色貂裘敞着领口,左手端着镶银马奶酒碗,右手抓着条油光亮的羊腿,油脂顺着指缝滴在熊皮褥子上。
他身后十名护卫皆是铁塔般的精壮汉子,腰间佩刀与头上铁盔在油灯下幽幽反光,整间破房里弥漫着浓烈的膻腥气与酒臭。
完颜乌察见状,慌忙撩起破袍下摆,扑地便拜,额头在泥地上磕得“砰砰”
有声:“属下完颜乌察,叩见四太子千岁!
幸不辱命,总算将真定府布防图取来啦!”
他说话时肩头乱颤,不知是激动还是后怕,鬓角汗水顺着皱纹流进衣领,在尘土里冲出条弯弯曲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