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抽打的陀螺,带着一种令人晕眩的惯性向前翻滚。
对罗小飞而言,接下来的几天,他便是那只被无形鞭子驱策的陀螺,在麻木而高的旋转中,试图甩掉内心那黏稠而沉重的阴影。
外派手续的繁琐乎想象,每一份表格,每一个公章,都像一道繁琐的仪式,确认着他即将远离的事实。
他穿梭于外交部那庄严肃穆、走廊深不见底的大楼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回响,空洞而孤单。
行前培训被压缩在极短的时间内,强度之大,信息量之巨,几乎要撑爆他的脑壳。
他坐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面前堆着厚厚的资料,耳边是专家们冷静而条理清晰的声音,分析着驻在国——
那个位于非洲大陆腹地、名字都带着几分灼热气息的国度——的政治派系角力、部族传统、潜在的安全风险,以及密密麻麻、不容丝毫逾越的外事纪律条款。
那些陌生的地名、政治人物、风俗禁忌,如同无数纷乱的符号,强行塞入他的脑海。
他努力集中精神,笔记做得密密麻麻,试图用这种专注来隔绝内心深处那片荒芜的空洞。
偶尔,当讲解到某个特别危险的区域,或是提到某种通过蚊虫叮咬传播的、名字古怪的疾病时,他会感到一阵轻微的、生理性的战栗,但随即便被更深的麻木覆盖。
去国际旅行卫生保健中心接种疫苗的经历,更像是一场对肉体的直接拷问。
那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明亮诊室,护士手中闪着寒光的针头,以及那些被注入体内的、预防黄热病、疟疾、伤寒等热带疾病的疫苗,都带着一种侵略性的意味。
他挽起袖子,看着针尖刺入皮肤,感受着冰凉的液体缓缓推进肌肉,带来一种奇异的胀痛。
随后几天,低烧如同阴湿的苔藓,附着在他的骨头上,让他四肢乏力,头脑昏沉。
这种肉体上的不适,反而成了一种奇特的慰藉,因为它如此具体,如此真实,足以暂时替代那无处安放的精神痛楚。
他不敢让自己有片刻的闲暇。
一旦停下来,哪怕只是喝口水的间隙,李慕媤那双平静得近乎残酷、却又深藏着碎裂光点的眼眸,徐莎莎那带着颤音、强作坚强的“我等你”
。
以及黄雅琪那彻底沉寂、仿佛他人间蒸也与她无关的静默,就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吞没。
他害怕那种感觉,那是一种被掏空了心肺、悬浮在虚无处无所依凭的坠落感。
就在这种自我构筑的忙碌壁垒即将被内心潮水冲垮的边缘,岩罕如同一个踏着烟火气而来的救兵,兑现了他的承诺。
在一个行前培训意外提早结束、夕阳将云层染成橘红色的傍晚,岩罕几乎是半强迫地,将罗小飞从部里招待所那沉闷的房间里拖了出来,直奔附近那条热闹的街巷。
那家铜锅涮肉馆子,门脸不大,招牌被经年的油烟熏得有些暗,却透着一股踏实稳当的老派气息。
还未进门,那股混合着羔羊肉鲜膻、木炭灼热、以及浓郁麻酱韭菜花辛香的暖流,便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包裹。
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馆子里人声鼎沸,热气蒸腾,每一张桌子上都坐着大声谈笑、满面红光的食客。
铜锅里白色的骨汤“咕嘟咕嘟”
地翻滚着,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人们的脸庞,也模糊了窗外渐渐沉落的暮色。
“怎么样,老罗?这地儿,地道吧?”
岩罕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窗的卡座,大手一挥,将菜单推到罗小飞面前,自己则对着迎上来的老板吆喝道。
“老规矩,先上两盘肥羊,要后腿肉,薄切!
再来盘白菜、豆腐、宽粉,拌个萝卜皮,拍个黄瓜!
酒……嗯,今儿个喝点烈的,来瓶牛栏山二锅头,要绿瓶的!”
他声音洪亮,动作豪迈,与这喧闹的环境浑然一体。
罗小飞坐在他对面,感受着这久违的、充满生命力的嘈杂,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温暖的声浪按摩着,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看着岩罕麻利地用热水烫洗着碗筷,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
“这几天,看你那脸绷得,跟块铁板似的。”
岩罕一边烫着杯子,一边抬起眼皮看了罗小飞一眼。
“哥哥我看着都替你累得慌,今天啥也别想,天塌下来,有这铜锅顶着!
咱们就一件事——吃肉,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