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也是最后一天。
晨光初破,并未带来丝毫舒缓,反倒像一声无情的催令。
流光门扉准时洞开,不容丝毫迟疑,离阳也没有半分犹豫,收起玉简便踱步踏入其中,周身景象瞬息万变。
飞瀑轰鸣依旧,水汽沁凉。
石桌旁,吴千梦已然端坐,出乎意料的是,今日她未换新裳,依旧穿着昨日那身星辉鲛绡,间冰晶羽饰流转着冷光。
然而,那一头以往或绾髻或垂散的如墨青丝,现在竟被分成了两股,以素净的冰蓝丝带束起,编成了两条极长的辫。
辫自肩侧垂落,末梢竟迤逦在地,如同两条墨色溪流,静静流淌在凉亭光滑的石面上,与那清冷绝尘的气质形成了某种惊心动魄的反差。
(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装嫩。
)
离阳腹诽,面上却恭敬如常,依礼躬身:“弟子离阳,拜见师尊。”
“嗯。”
吴千梦顺声应下,语气平淡无波,她指尖拈着一枚黑子,专注于棋盘之上,并未多看一眼。
见状,离阳也不禁抬眸探视,这才现石桌上竟又摆上了那只白玉果碟,内里蜜饯堆叠如初,宝光莹润,甜香暗浮。
(这是又馋嘴了?)
对于这甜到腻的果脯,在尝过一次滋味之后,他已然敬谢不敏,甚至于有些碍眼,宁可吃草莓饺子之类的邪道食物,也绝不会再碰这玩意一次。
“落子。”
吴千梦清冷的声音依旧,离阳依言落座对面,并指执白,第一子便出其不意,隐成犄角之势。
黑子随之落下,轻巧却精准地点在他的要害之上,攻势起手便不同以往。
凉亭内,杀气渐起。
离阳顿时心神一凛,这最后一日,此女似乎不打算再有任何迂回,那碟去而复返的蜜饯,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今日,棋局与“贡品”
,她皆要。
(这下麻烦了。
)
棋子交错落下,度不快,却步步惊心,离阳的白子左冲右突,试图撕开黑棋看似疏淡实则绵密的网;而吴千梦的黑子则如深潭静水,不动声色间便将白子的攻势一一化解吸纳,偶尔反击一手,便逼得他冷汗涔涔。
那碟蜜饯孤零零地搁在桌角,竟真的一时无人问津。
棋至中盘,离阳已是心力交瘁,却兀自咬牙支撑,正当他苦苦思索下一手时,吴千梦忽而伸出纤指,并非落子,而是拈起一枚琥珀色的蜜饯,送入唇间。
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棋隙间的短暂休憩。
她咀嚼的动作依旧轻微迅,目光却未离开棋盘分毫,甚至趁着离阳凝神思考的间隙,又落下了一子,位置刁钻,瞬间截断了白子一条大龙的退路。
离阳:“……”
他看着对方绝美侧颜,以及那垂落在地、随着细微动作而轻轻晃动的辫末梢,再瞥一眼那碟迅少了一角的蜜饯,忽然觉得,今日想输得好看些,恐怕也是奢望。
这分明是……一边吃零食,一边随手就将他逼入了绝境。
(合着前几天还是放水了?)
意识到这一点,离阳心头的紧迫忽如潮水般退去,反倒释怀了,也是,两边修为相差一个大境,他又不是什么浸淫多年的好手,难以望其项背亦是合情合理。
(如此一来,或许便可以摸鱼了。
)
实在打不过就摆,别说什么迎难而上,既知鸿沟天堑不可逾越,那苦苦挣扎、耗尽心神又有何意义?
一股近乎豁达的懈怠感油然而生,他执子的手不再因全力推演而微颤,落子也变得随意了几分,不再追求那虚无缥缈的“胜机”
或“体面的败局”
,只循着最基本的棋理,甚至偶尔还会下出几步明显懒于深思的“俗手”
。
空出来的多余心神,自然拿来回顾昨夜修持。
输便输吧,早点输完,或许还能早点回去参悟那未尽的剑诀。
然而,他这般心态的微妙转变,似乎并未逃过对面那双清冽眼眸。
吴千梦落子的度渐渐慢了下来。
她看着离阳那几乎称得上“敷衍”
的几步棋,捏着黑子的指尖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冰晶羽饰下的目光抬起,落在后者那明显神游天外、只盼败的脸上。
亭中气氛悄然变化,瀑布声依旧轰鸣,却仿佛压不住某种无声的滞涩。
忽然,吴千梦将指尖那枚迟迟未落的黑子,“嗒”
一声,轻轻放回了棋盒。
她抬起眼,眸光静澈,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看着离阳。
“心不在此,便无需勉强。”
她声音平淡,却让离阳心头莫名一跳,抬对上视线,那目光仿佛已将他方才那点小心思看了个通透,瞬间僵住,准备好的认输说辞卡在喉间。
只见吴千梦纤指一推,将那碟几乎被遗忘的蜜饯,又轻轻推到了离阳手边。
“既无弈兴。”
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便尝尝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