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刚黑透。
那栋还未完工的建筑,在夜幕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尚未安装大门的墙壁空洞中,一个个抄了半天或一整天的学子,正带着满身的疲惫与一丝难掩的兴奋,鱼贯而出。
夜风拂过,带来了他们压低了却依旧清晰的谈论声。
“范大人当真是活菩萨,一个时辰一百文,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高的工钱。”
“是啊,有了这笔钱,总算能买些好墨,不必再用那些兑了水的次品了。”
“何止是工钱,这里还提供的饭食,虽是粗茶淡饭,却管饱,还不要钱。”
“我等寒门学子,能得范大人如此体恤,此生无以为报,唯有金榜题名,将来为国为民,方不负大人厚望。”
这是感恩戴德的声音。
还有另一种声音,混杂在其中,带着一种智识上的震撼与狂喜。
“你们抄的是哪本?我抄的那本《南华经集注》,上面的注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抄了半日,便觉茅塞顿开。”
“我抄的是一部残卷,从未听过其名,但其中所载之理,精妙绝伦,胜读十年圣贤书!”
“我抄的虽是《论语》,可上面的朱批,字字珠玑,竟将我困惑多年的几个地方,一语点破。”
“这些典籍,究竟从何而来?许多都是早已失传的孤本,今日能亲手抄录,真是三生有幸。”
院子里,王七年坐在建筑门口那张简陋的桌后,看着一个个走出的学子。
他们恭敬地交回手中要抄的书,还有那本或已写满,或只写了部分的册子。
王七年接过,仔细核对,然后从钱箱里数出相应的铜钱,发到每个人手中。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
范隐则在空旷下来的屋子里,背着手,慢慢踱步,昏暗的光线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仔细检查着每一张桌子,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遗落的书籍或本子。
此时,史禅立、侯计长、杨万理和成家林四人,并没有随着人流离去。
他们静静地等在角落,直到屋子里只剩下范隐一人,才整理衣冠,快步走了过来。
四人对着范隐的背影,深深一揖。
“见过先生。”
范隐转过身,看着他们,脸上带着随和的笑意。
“几位客气了,我可当不得先生。”
候计长抬起头,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他坚信,眼前这位看似寻常的“先生”,就是那位诗仙下凡的范贤大人。
他一整天都想冲上来拜见,想当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想在“范贤大人”心中留下独一无二的印象。
可史禅立和杨万理死死按着他,说他太过功利,会惹人反感。
直到此刻,大部分人都走了,他们才松开了手。
范隐的目光在四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侯计长身上,问道。
“今日抄书已经结束,几位为何还不回客栈歇息?”
侯计长向前一步,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
“回先生的话,我等今日抄录先生所供之书,如饮甘泉,如沐春风,心中感悟良多,特来向先生致谢。”
史禅立也跟着说道。
“是啊,先生,这些典籍,尤其是上面的注解,对我等启发极大。不知这些珍贵的书籍,先生是从何处得来?”
范隐笑了笑,语气平淡。
“不过是家中长辈所赠的一些藏书罢了,算不得什么。”
侯计长听到这话,眼中的光芒更盛。
家中长辈?
这分明是范大人在自谦!
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向前一步,撩起衣袍,便要跪下。
“学生候计长,拜见范……”
他的膝盖还未触地,就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了。
范隐依旧站在原地,甚至没有伸手。
“你认错人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并非范贤大人,只是他的一位朋友,受他所托,来此帮忙照看一二。”
史禅立和杨万理闻言,脸上露出恍然之色,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已等人太过唐突。
候计长却僵在那里。
他缓缓直起身,看着范隐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考验!
这一定是范大人的考验!
他是在考验我等的诚心与眼力!
真正的大人物,怎会轻易承认自已的身份!
侯计长没有再坚持,他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蠢人。
他只是将这份“明悟”深埋心底,脸上的恭敬之色,反而愈发浓重。
“原来如此,是我等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