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叶知夏生命的底色,也是她呼吸的韵律。
她是在咸湿的海风里、在永无止息的潮汐声中长大的。她的童年,是光着脚丫在退潮后的沙滩上追逐小沙蟹,是趴在爷爷看守的灯塔窗台上,看万吨巨轮像疲惫的鲸鱼般缓缓驶入“新港”的怀抱。爷爷说,他们叶家,三代守塔,守的不是灯,是心。以前她觉得这话太玄,直到十六岁这年,海用它自己的方式,开始说话。
今年的海,声音不一样了。
以往的潮声是沉稳的、规律的,像大地沉睡时的鼾声。而今夜的潮水,却带着一种焦躁的、迫人的力量,一遍遍撞击着灯塔下的礁石,发出沉闷的咆哮,仿佛一个被禁锢已久的巨兽,正不耐烦地试图挣脱锁链。
叶知夏靠在灯塔冰凉的环形墙壁上,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望出去。月光下,海面不再是熟悉的墨蓝,而是一种近乎诡异的、泛着白沫的灰黑色。远处,“新港”的霓虹灯影在水面上扭曲、晃动,显得虚浮而不真实。
“又近了。”爷爷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披着旧棉袄,手里端着个搪瓷杯,里面是浓得发苦的茶。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刻满了沟壑,他的背有些佝偻,但望向海面的眼神,却依旧像鹰隼般锐利。
“什么近了?”知夏回头。她心里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
“海平面。”爷爷啜了一口浓茶,走到窗边,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灯塔基座上一道新鲜的、湿漉漉的水痕,“比去年这个时候,又高了差不多……十厘米。潮水稍微大一点,就能舔到这里了。”
知夏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道水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斑驳的礁石和水泥基座上。她记得小时候,这基座高大得像座城堡,潮水永远只在它脚下徘徊。如今,海水却仿佛一个悄然逼近的刺客,一寸寸地侵蚀着曾经的领地。
爷爷的灯塔,这座指引了无数船只、象征着坚守与希望的坐标,正在变成一座被海水围困的孤岛。
“地球拯救计划”的宣传,像这涨潮的海水一样,无孔不入地涌入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城市的巨幕广告上,线条流畅的飞船划过星空,背景是火星上建立的、如同温室花园般的殖民地。旁白用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宣称:“告别脆弱母星,拥抱星际未来!科技,将为我们开辟新的家园!”
她的父亲,叶振华,是新港顶尖的结构工程师,也是“方舟”计划——那旨在建造海上浮动城市以应对海平面上升的庞大工程——的核心成员之一。他回到家时,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谈论着抗压材料、浮力系统、生态循环,言语间充满了“人定胜天”的豪情。
“夏夏,等‘方舟’建成,我们就不用再怕什么海啸、台风了!那将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奇迹,一座永不沉没的海上都市!”父亲挥舞着手臂,餐桌上铺满了复杂的设计图纸,“我们用科技战胜了自然!这才是人类的出路!”
而母亲,总是沉默地听着,然后在父亲酣睡后,悄悄走到知夏的房间,看着窗外黑暗中咆哮的海,轻声说:“机器会坏,程序会出错,大海……它不会认输。它只是按它自己的规矩来。”几天后,母亲做出了一个让父亲暴跳如雷的决定——她辞去了城里的工作,带着知夏和刚上小学的弟弟知秋,搬回了位于内陆山区的老家。
“那里有祖屋,有梯田,至少……脚下是实的。”母亲收拾行李时,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父亲气得脸色发白:“你这是倒退!是逃避!方舟代表未来!”
“我只知道,不能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母亲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看着知夏,“夏夏,你大了,自己决定。跟爸爸留在城里,还是跟妈妈回山里?”
知夏选择了母亲。并非完全理解母亲的担忧,或许只是因为,那片爷爷守护的海,那夜以继日的不安潮声,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离开那天,她最后去了一次灯塔。
爷爷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将那把沉重的、黄铜制成的灯塔钥匙塞进她手里。“拿着。想家了,就回来看看。灯塔……总得有人记得路。”
回到山村的生活是另一种节奏。这里的时间仿佛流淌得更慢,空气里是泥土、草木和炊烟的味道,而不是海水的咸腥和城市的尾气。奶奶带着她在梯田里劳作,教她辨认土壤的墒情,教她如何引山泉水灌溉。“地不会骗你,”奶奶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抓起一把黑土,攥紧,又松开,土块松散地落下,“你对它好,它就给你收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