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云开见月明了呀!”
袭人深深吸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涌的心潮。
她弯腰拾起鸡毛掸子,指尖的颤抖却泄露了天机,脸上努力维持着往日的沉静:“快别嚷嚷!
太太体恤下人辛苦罢了,值当什么?没的让人听了笑话。
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口中这般说着,心窝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姨娘”
二字,如同镀了金的小锤,一下下,重重敲在她心尖最敏感、最渴望的地方。
她甚至已在心底默默盘算:这多出来的银子,是悄悄攒下做体己,还是买些上好的胭脂水粉……身份不同了,体面,总要撑起来呀!
这份隐秘的、足以颠覆她世界的狂喜,必须第一时间捧给它的源头——她侍奉的小主子,未来的“天”
,贾宝玉。
袭人脚步轻快如踏云,走进里间。
宝玉正歪在凉榻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一卷《庄子》,眼神空洞地投向虚无,灵魂早已不知神游至何方洞天福地。
旁边矮几上,一碟晶莹的水晶葡萄,颗颗饱满,却一颗未动。
“二爷,”
袭人竭力让声音平稳,可那份从心底涌出的雀跃,却如关不住的春光,从眉梢眼角丝丝缕缕地溢出来,“太太方才……吩咐下来了,往后我的月例银子,从太太房里直接支取,按……按二两一吊的份例了。”
宝玉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从鼻腔里懒洋洋地“嗯”
了一声,敷衍得如同拂过一片羽毛。
那反应,平淡得像听说廊下新开了一朵无关紧要的野花。
袭人准备好的、带着少女羞涩与隐隐期待(期待他的惊喜?他的承诺?)的话语,瞬间全堵在了喉咙口。
她不甘心,又试探着,声音里掺入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太太还说……往后晨昏定省,免了我的规矩,让我……一心一意,只伺候二爷您呢。”
这次,宝玉总算有了点反应。
他慢悠悠地将目光从“道法自然”
的玄虚之境收回,懒懒瞥了袭人一眼。
那眼神清澈见底,澄澈得如同初生婴孩,没有一丝波澜,更无半分她期待的涟漪。
“哦?”
他打了个悠长的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出惬意的轻响,“那敢情好。
省了这些虚头巴脑的来回跑,你也能多歇歇神。
这大热的天,走来走去,平白耗了精神。”
他顺手拈起一颗葡萄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什么规矩不规矩,银子不银子的,有这闲工夫琢磨,不如躺下眯会儿实在。”
话音未落,竟真将书卷往脸上一覆,身体一歪,彻底摆出了“闲人勿扰,天地与我同眠”
的咸鱼姿态。
袭人:“……”
她怔怔望着那张被书册盖住的脸,心中那刚刚升腾起的、镶着金边的喜悦泡泡,“噗嗤”
一声,被宝玉这盆彻骨冰凉的“咸鱼冷水”
浇了个透心透肺的凉。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只默默转过身,脚步沉重地退了出去。
行至门边,忍不住又回眸望了一眼凉榻上那挺尸般的身影。
二两银子一吊钱?准姨娘的无上尊荣?在他眼中,怕还不如这凉榻一角舒坦,不如午后一个无人搅扰的清梦来得珍贵。
袭人心中五味翻腾,酸涩难言,第一次如此刻骨地体味到,何为“一腔柔情付流水”
,何为“青云之志撞上了佛系咸鱼的棉花墙”
。
午后的怡红院,静得只剩下芭蕉叶在暑气中缓缓舒张的细微声响。
热浪蒸腾,连窗外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宝玉在里间凉榻上四仰八叉,睡得人事不省,呼吸均匀悠长,嘴角疑似挂着一痕亮晶晶的涎水,正与庄周梦蝶,探讨“无为而治”
的至高妙境。
外间窗下,袭人坐在绣墩上,与一个即将完工的五彩鸳鸯肚兜较着劲。
金线银线在艳丽的红绫底子上穿梭飞舞,针脚细密如。
她绣得专注,眼皮却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脑袋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
昨夜因那“涨薪”
消息激起的滔天心浪,翻腾了大半宿,此刻困倦如潮水般汹涌反噬。
“哎哟……”
她一个恍惚,针尖险险擦过指尖。
袭人甩甩头,强打精神,可眼前的鸳鸯竟似重影般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