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像熔化的金液,凄艳地流淌过怡红院精致的窗棂,却丝毫暖不透内室那凝固的、沉重的悲伤空气。
贾宝玉,那曾经如明珠般璀璨、似春风般恣意的玉人儿,此刻却像一片被狂风骤雨彻底摧残过的花瓣,苍白而脆弱地伏卧在软榻之上。
那往日里挺直的脊背,如今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红肿,高高隆起,竟似那蒸笼里刚刚喧腾而出的、饱胀的面馒头,带着灼人的痛楚。
他连最轻微地挪动一下身体都成了奢望,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化作细碎而压抑的呻吟,从他紧咬的牙关里丝丝缕缕地溢出来,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
“哎哟喂…轻点!
我的袭人…我的好姐姐…你这手上的力道,莫不是…莫不是跟那紫禁城里最严苛的容嬷嬷拜过师承?”
宝玉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浸满了难言的痛楚,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袭人正凝神屏息,用她那惯常灵巧、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指尖,蘸着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涂抹在那骇人的伤痕之上。
闻听此言,她抬起那双蓄满了心疼与焦虑的泪眼,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声音里却带着哽咽:“我的好二爷!
你…你竟还有力气同我贫嘴?可见…可见老爷他…他打得还是不够重!
不够让你记着教训!”
话虽说得硬气,那涂抹药膏的力道,却不由自主地又放柔了三分,温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她一边细致地敷药,心头却似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圈圈荡开,全是那挥之不去的忧虑:这次的风波,闹得太大了!
环三爷那阴损的告,老爷那雷霆万钧的怒火…园子里这些花枝招展的姐姐妹妹们…她们的存在,对二爷而言,是蜜糖,更是砒霜啊!
非得…非得想个法子,让二爷离她们远些…再远些!
这才是真正的为他好!
否则…否则下一次,怕不是要把这玉一般的人儿,活活打成…打成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碎玉?
宝玉趴在榻上,身体虽痛,心湖却被这满室汹涌的泪水和无言的关切搅动得滚烫。
他艰难地侧过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庞,目光越过袭人,落在那倚门而立、仿佛随时会随风而逝的纤弱身影上——林黛玉。
她那秋水般的明眸,此刻肿得只剩下两条细细的缝,密密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里面盛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如同暴雨过后不堪重负的花蕊。
她无声地抽噎着,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那份悲戚,那份绝望,浓得化不开,像一块巨石压在宝玉的心头。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怜惜与酸楚,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胸中似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亟待化作最滚烫、最真挚的倾诉,去回应眼前这为他流干了泪水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林姑娘!
林姑娘!
劳驾让让!
快让让呀!”
就在这千钧一、万籁俱寂、情感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一个清亮、急促、带着几分风火般性子的嗓音,如同一个炸响的小炮仗,骤然撕裂了室内的凝滞!
是晴雯!
只见她像一阵裹挟着夏日骤雨气息的疾风,卷着几片落叶般,直冲到榻前。
她高高举起手中的物件——那是两条半旧不新、洗得白、边角已微微起毛的白绫子手帕,带着怡红院暖阁里特有的、淡淡的熏笼气息。
“喏!
给!
林姑娘!”
晴雯微微喘着气,脸颊因奔跑而泛起健康的红晕,她不由分说,几乎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将那两条旧帕子一把塞进黛玉微凉的、微微颤抖的手心里,“这可是咱们二爷,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亲自送到您手上的!
二爷他…他说了,让您拿着这个…擦擦!
这眼泪鼻涕的…可莫要腌臜了您自个儿那千金万金的身子骨!”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语快如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般清晰无误地砸在众人耳中,也彻底砸碎了黛玉心中那点微弱的、不敢言说的期盼。
黛玉怔住了。
彻彻底底地僵在了原地。
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被强塞入怀中的那两条旧帕子。
那熟悉的、属于怡红院的熏香气息,此刻却像针尖般刺着她的神经。
擦…擦鼻涕眼泪?用这个?还是…还是用过的旧物?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辱、错愕、难以置信的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