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十月底,銮驾北返,行至京畿西路。
为期数月的江南巡幸,终是落下了帷幕。
黄山三十二峰,峰峰留下了銮驾的足迹,也深深烙印在太上皇赵佶的心头。
他心满意足,行囊中塞满了写生稿、诗词稿以及沿途搜罗的奇石、古玩,艺术家的灵魂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与充盈,连日来脸上都带着一种倦怠而满足的光彩,对于朝政琐事,似乎也真正看得淡了。
皇帝赵桓,此行虽身体劳顿,但与陈太初几乎形影不离的深谈,耳闻目睹市井百态、边警民情,心中那幅关于“新政”
的模糊蓝图,渐渐清晰了许多,眉宇间的忧思虽未尽去,却多了几分沉静与决断。
回程的路,走得比南下时急促。
北地风寒,河道即将冰封,必须赶在封冻前返回汴梁。
车马辚辚,旌旗招展,队伍沉默而迅疾地穿过已见萧瑟的江淮平原,渡过黄河,进入了京畿西路的地界。
天气陡然转变。
南方的温润被北方的干冷取代,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飘起了细密冰冷的雨丝,连绵不绝。
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车辙深深,马蹄溅起浑浊的泥浆。
放眼望去,广袤的原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这一日,车行至一处地势略高的官道旁,暂作休整。
赵佶与赵桓在侍卫撑起的华盖下,眺望着道路两旁无边无际的农田。
眼前的景象,却让这两位久居深宫的帝王,感到一丝陌生与诧异。
时已深秋,按常理,田野应是一片收获后的空旷,或是冬麦初播的嫩绿。
然而,眼前的大地却呈现出一幅“违和”
的画面:大片已经枯黄的高粱、玉米秸秆,并未被收割清理,依旧密密麻麻地矗立在田里,如同无数沉默的哨兵。
而在这些枯黄的秸秆丛中,又顽强地透出一片片、一垄垄娇嫩的绿色——那是刚刚出土不久的冬小麦幼苗。
黄与绿交织,枯槁与生机并存,在这阴雨绵绵的天气里,显得格外刺眼。
“奇哉,”
赵佶微微蹙眉,捻着胡须,疑惑道,“秋收早已过了时节,为何这些秸秆还留在地里?岂不阻碍麦苗生长?这般杂乱,成何体统?”
在他艺术家的审美里,这田地显得颇不“整洁”
,有碍观瞻。
赵桓也面露不解,他虽知农事为国本,但自幼长于深宫,于稼穑艰辛,所知实在有限。
他只觉此景有异于常理,却说不出了所以然来,便将探询的目光投向身旁负手而立、默默观察着田地的陈太初。
陈太初目光扫过那片特殊的田野,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了然与深沉。
他听到赵佶的问,转过身,微微躬身,语气平和地解释道:“太上皇、陛下有所不知。
此非农人懒惰或不知农时,实乃天气作祟,不得已而为之。”
他伸手指向田间:“陛下请看,此时节,本该是地气干燥,利于收拾秸秆、平整土地之时。
然今年秋雨连绵,至今未绝。
田地饱吸水份,变得异常泥泞胶粘,人若此时踏入田中收割秸秆,沉重的脚步势必会带起大块泥巴,极易将旁边娇嫩的麦苗连根带起,或深深掩埋,造成损伤。”
他顿了顿,继续娓娓道来,声音清晰,仿佛在讲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道理:“故而,有经验的农人便想出了这看似‘违和’的法子。
他们先抢在雨歇的短暂间隙,将冬麦播种下去。
对于地里的秸秆,则采取‘分批处理’之法。
仅用长柄镰刀,贴着地皮,小心地割掉田埂边、或麦苗稀疏之处的部分秸秆,捆扎起来,运回家中充当过冬的柴火。
此举一来可得燃料,二来也能让出些许空间,使阳光和空气能更多透入,惠及麦苗。
至于田中大部分秸秆,则暂且任其站立,权当为娇弱的麦苗遮挡些许风寒雨打。
需待来年春暖,土地经过一冬的冻融变得酥松干燥之后,再行彻底清理,翻入土中,还可充作肥料。”
一番话,条分缕析,将农人顺应天时、因地制宜的生存智慧阐述得明明白白。
这看似杂乱无章的景象背后,竟是如此精打细算、充满无奈的权衡与挣扎。
赵佶与赵桓听完,一时间都沉默了。
赵佶脸上的不解化为了讶然,他再次望向那片田野,目光中少了几分挑剔,多了几分重新审视的意味。
他这位一生追求完美、讲究格律章法的艺术皇帝,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在生存面前,所谓的“整洁”
与“美观”
是何等苍白无力。
农人考虑的,不是画面的和谐,而是如何在这阴冷的雨季里,保住来年一家老小的口粮。
赵桓的心中,更是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他想起江南市井的繁华,想起杭州码头的喧嚣,想起西北边境的烽火,再看着眼前这泥泞中挣扎的麦苗与农人的智慧……他一直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