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脾气地笑笑没有反驳,承诺也像是开玩笑一样只管答应下来。
这逐渐变成了两人间的一种默契,适用于每个清晨见面登上面包车时用作问好的开头。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日常笑谈竟然被田中如此郑重地记在了心里,甚至偷偷开始计划着,要给她一个现在已经无法实现的回应。
便签纸在鸟山指间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咬住下唇才没有让呜咽冲破喉咙。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身份纠结在这一刻都被这张薄薄的纸片击得粉碎。
她不是什么上级,也不是单纯的受恩者,她是那个被他默默放在心上,连一句无心的抱怨都小心珍藏着的重要同伴。
便签纸被小心翼翼地递还给田中母亲,鸟山深深地、几乎将腰弯到九十度,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破碎的声音:“非常……抱歉……也……非常感谢……”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混合着梢滴下的雨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鸟山不再犹豫,转身朝着本堂灵前走去。
她想最后的、好好的,向友人道别。
……
细雨已停,但天色依旧阴沉,仿佛整个世界都还未从悲伤中回过神来。
门口停着一辆线条流畅、漆面光可鉴人的黑色高级轿车,沉默地彰显着其主人不凡的身份与地位。
是了,田中先生不在后谁还会开那辆破破三菱呢?
鸟山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拉开车门,俯身坐进柔软的后座。
车内的空气竟更加清凉,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爷爷。”
她轻声向早已坐在后座另一侧的老人问好,勉强提起的情绪掩饰不住的声音的疲惫和沙哑。
鸟山三穗——鸟山织造现任的掌门人,一位面容清癯、眼神却依旧锐利的老人——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孙女,看着她身上的伤口,以及那双失去了往日神采、此刻红肿不堪的眼睛,心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阵阵疼。
在这次针对日本政府内部反对派的肃清行动中他动用鸟山家的力量提供了关键协助……
但代价,却是孙女承受了如此沉重的伤痛,以及失去了一位重要的同伴。
鸟山三穗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想告诉她要坚强,想让她不要哭。
可他张了张嘴,那些宽慰的话语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一点还真像养父王老头。
童年的记忆如同泛黄的照片浮现在脑海。
他是战争遗孤,在冰天雪地的中国东北被善良的农妇——养母王妈妈——从死亡边缘捡回来的。
王妈妈没文化,也不懂大道理,在他害怕难过的时候只能是是用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一遍遍轻拍他的后背。
此刻,看着沉浸在悲痛中的孙女,鸟山三穗下意识地抬起了微颤的手,模仿着记忆深处那个温暖的动作,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在鸟山的后背上。
动作笨拙却深得精髓,充满了无需言说的关切与理解。
感受到背后传来的安抚,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外壳终于出现了裂痕。
她偏过头,闭上眼睛,靠在舒适的头枕上任由残余的泪水流出。
车内陷入了沉默,只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悲伤在静静流淌。
过了好一会儿,鸟山三穗才用他那带着些许苍老、却依旧沉稳的声音缓缓开口,打破了寂静:“咲,等你好些了,陪爷爷回一趟吉林吧。”
鸟山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看向爷爷。
老人目光望向车窗外飞掠过的街景,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去看看爷爷小时候待过的地方……散散心,也陪陪我这老头子。”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中国有句话叫‘落叶归根’,那里……大地很开阔,和日本不一样。”
他没有过多解释,但鸟山咲明白,那片土地对爷爷意味着什么——那是他重获新生的地方,是他精神上的另一个故乡。
忽然,鸟山三穗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着孙女,很认真地说道:“对了,既然要回去,爷爷给你取个中文名字吧。”
“中文名字?”
“嗯。”
老人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光芒,“你知道的,爷爷我的中文名是‘王庆收’……大富大贵、庆祝收获,寓意很好。
在中国,给后代取的名字往往也是一种祝福。”
他的目光落在孙女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审视。
“你叫‘咲’……在中文里有一个字,读音一样,意思同样很好。”
老人微微前倾,手指在鸟山掌中缓慢而郑重地写下一个无形的字,似要将这道祝福烙印下来。
“笑。”
他念出这个字的音,嘴角也牵起带着怀念的笑意。
“爷爷希望你……以后能多笑一笑,开开心心的。
你就叫‘王笑’,怎么样?”
王笑。
鸟山在心中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熟悉着音。
鸟山三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