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接待他的是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年轻女孩。
林纾调整了策略,将自己的课题方向从“土地流转”
巧妙地转变为“现代化农机具在丘陵地区的使用效率评估”
,这个借口听起来更加专业,也正好与农机站的业务对口。
“我们想通过比对农机型号、功率与实际耕种地块的面积、地形、作物类型等数据,来分析补贴政策的精准性和有效性。”
林纾说得一脸诚恳,言语中充满了对农业科学的热情。
女孩显然对这种“学术研究”
很感兴趣,也很配合,没有任何怀疑便打开了电脑里的资料库,调出了近三年来西郊村及周边村落的农机购置补贴申报记录。
她甚至还贴心地为林纾找了个空位,让他可以坐下来慢慢看。
“林老师,您看,这些就是所有的申报表、票复印件和验收记录了,都是电子档,查起来方便。”
“太感谢你了,小同志。”
林纾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迅锁定了“西郊村农机专业合作社”
——这个由李大壮担任法人的合作社。
当他点开一份份申报档案时,一股比在档案室里现虚报面积时更加强烈的荒诞感,猛地攫住了他。
屏幕上,一行行冰冷的表格数据,在他眼中却构成了一幅幅极不协调、甚至堪称滑稽的画面。
他看到了那台在票上出现过的“东方红”
大型拖拉机。
在补贴申请的“对应耕种地块”
一栏里,赫然填写着“东河村,山嘴洼,3拾伍亩”
。
林纾的脑中立刻浮现出土地承包记录里的描述——那是一块地形狭长、分布着多个小土丘的坡地。
让一台需要广阔空间才能掉头的大马力拖拉机去耕种那种“羊肠小道”
般的土地,无异于让一头大象在瓷器店里跳舞,不仅施展不开,还随时有倾覆的风险。
他又往下翻。
一份关于大型联合收割机的补贴记录跳了出来,申报主体同样是李大壮的合作社。
林纾的心头一紧,他清晰地记得,这份申请对应的地块,是位于杨家湾村的一片土地,承包记录中标明的作物类型是“经济类蔬菜”
。
从乡镇府回来后的几天里,他的第一站,是东河村那片被李大壮用来申报大型拖拉机补贴的“山嘴洼”
。
车子只能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剩下的路需要步行。
沿着蜿蜒的土路走了近二十分钟,林纾才找到了那片传说中的“3拾伍亩”
坡地。
当他站在高处眺望时,一种不出所料的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
眼前所谓的“耕地”
,被几道天然的沟壑分割得七零八落,最大的一块也不过篮球场大小,地里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耐旱的玉米,秆子细弱,叶片黄,显然是疏于管理的结果。
几处陡峭的坡坎上,甚至还裸露着黄色的岩石。
林纾的心沉了下来。
他几乎可以想象,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农机手看到这块地,都会毫不犹豫地摇头。
别说大型拖拉机,就是小型的旋耕机在这里作业,都得提心吊胆。
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田边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点燃一支烟,装作歇脚的样子。
没过多久,一个背着喷雾器、皮肤黝黑的老农从田埂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大叔,歇会儿啊。”
林纾主动搭话,递上了一根烟。
老农摆摆手,咧开一口黄牙笑了,“戒了戒了,娃不让抽。”
他放下沉重的喷雾器,坐在林纾旁边,用粗糙的大手擦了把汗。
“这地……是您家的?”
林纾指着那片玉米地,随口问道。
“俺哪有这本事。”
老农摇摇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意味,“这是西郊村李大壮的地,俺们都叫他李大能耐。
他把这地转包给俺的,一亩地一年给俺三百块钱,让俺随便种种,是荒是收他都不管,只要别让地光着就行。”
“三百块?”
林纾心里咯噔一下,这价格低得离谱,几乎等于白送。
“可不是嘛,”
老农叹了口气,“这‘鸡肋’地,白给都没人要,种啥啥不成。
也就是俺们这种老骨头,闲不住,随便撒点种子,秋上能收个几百斤玉米喂鸡就成。
李大能耐说了,只要俺们帮他‘看着’地,年底每家还能给一袋白面。”
林纾的心头雪亮。
李大壮这招“一箭双雕”
玩得实在高明。
他用极低的成本,雇佣这些老农为他“养”
着这些劣地,既能应付上面偶尔的检查,造成“土地没有抛荒”
的假象,又能将自己从繁琐的耕种中彻底解放出来,专心做他的“资本运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