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北镇抚司。
相较于塞外的苍凉与战场的血腥,此地的肃杀是另一种形态——冰冷、压抑,渗透在朱红廊柱、琉璃瓦当与青石板路的每一寸肌理之中。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们步履匆匆,神色警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陆惊澜独自坐在值房内。
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权势与地位的麒麟服,腰佩狭长的绣春刀,只是未曾戴冠,墨玉般的长发用一根银带随意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额前,遮住了他部分深邃的眼眸。值房内陈设华丽却冰冷,紫檀木的桌案上,堆放着来自各方、关乎天下动荡的密报,但他此刻的目光,却落在窗外一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槐树上。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肩胛处隐隐作痛——那是之前与曹无咎余党搏杀时留下的旧伤未愈。然而,比身体创伤更深的,是内心的煎熬与日渐冰冷的失望。
曹无咎虽已伏诛,东厂势力遭到重创,但朝堂并未因此清明。龙椅上那位天子,经此一吓,更是称病不朝,将国事尽数委于几位只会夸夸其谈、争权夺利的阁臣。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的军报被束之高阁,请求增兵、拨饷的奏折石沉大海,取而代之的,是各方势力如何借此机会瓜分东厂留下的权力真空,是如何构陷政敌、中饱私囊的密折。
他陆惊澜,这个亲手扳倒巨阉、稳定京师的“功臣”,在这些衮衮诸公眼中,不过是一把用后即弃的利刃,甚至是一个需要提防的、知晓太多秘密的潜在威胁。
“呵呵……”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弧度。他曾以为,立足权力中枢,恪守臣节,便能匡扶社稷,至少,能护住这京城一方安宁。如今看来,不过是痴人说梦。这艘巨大的帝国航船,早已从根子上烂透,正载着满船醉生梦死之人,义无反顾地撞向冰山。
“指挥使大人。”一名心腹千户悄无声息地走入值房,低声禀报,“兵部那边……还是那句话,粮饷短缺,需从长计议。至于调派援军……阁老们认为,应优先确保京畿安危,不宜浪战。”
陆惊澜没有回头,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浪战?锦州军民的血,难道就是“浪战”?
“还有,”千户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愤懑,“宫里传来风声,有人弹劾大人您……专权跋扈,结交江湖匪类,恐非人臣之道。陛下虽未表态,但……司礼监那边,已经有人在暗中调查了。”
意料之中。
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如今敌国未破,他们便已迫不及待了。
他挥了挥手,千户会意,无声退下。
值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
陆惊澜缓缓起身,走到那面代表着锦衣卫指挥使无上权威的麒麟屏风前。屏风上的麒麟,张牙舞爪,目光炯炯,似乎能洞察一切奸邪。他曾立誓,要效仿这头神兽,涤荡世间罪恶,守护律法纲常。
可如今,他守护的是什么?
是一个视民如草芥的朝廷?是一群蝇营狗苟的官僚?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清音的身影。她在伏牛山深处整合力量,她在雁门关外救治伤兵,她以一介女子之身,扛起了连许多男人都不敢承担的责任。还有沈墨……那个他曾经视为情敌,也不得不承认其强大的男人,此刻正在更北方,用他自己的方式,与这黑暗的世道抗争。
与他们相比,自己困守在这樊笼之中,所谓的“恪尽职守”,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打破了北镇抚司惯有的死寂。
“放开我!我要见陆大人!我有紧急军情!”一个带着哭腔、嘶哑无比的年轻声音响起。
陆惊澜眉头一皱,身形一动,已出现在值房门口。
只见院中,几名锦衣卫校尉正拦着一个浑身浴血、衣甲破碎不堪的年轻军官。那军官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上混杂着血污、尘土与泪痕,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疯狂。
“怎么回事?”陆惊澜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让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那年轻军官看到陆惊澜,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猛地挣脱搀扶,扑倒在地,以头抢地,泣不成声:“陆大人!卑职……卑职是锦州周镇山将军麾下哨官!锦州……锦州城破了!周将军他……他为了掩护百姓撤退,亲自断后,力战……殉国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锦州陷落、悍将周镇山殉国的消息,陆惊澜的心还是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