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像夜色生出的长根。
他矮身,拱手,“主公,名单上的第一个,已写‘誓’。”
“第一个,最容易。”
郭嘉睁开眼,月色照入他眸中,像两枚冰,“第三个,最难。”
“为何?”
“因为人心有惯性。
第一步向前,第二步疑,第三步才决定是不是跳。”
他停了一下,抬手示意,“去,告诉钱行,明日起将‘誓’字改成‘愿’。
愿者上钩,不愿者,也要让他知道不上钩的代价。”
“诺。”
“还有,”
郭嘉的声音更轻,“尚书台那位散官,别动。
先送他一只灯。”
“灯?”
“他屋里向来昏,给他灯。
他看清自己脸的时候,就会知道该往哪边站。”
影子点头,像翅膀轻抖,转瞬又融进屋檐上那一片黑。
夜更深了。
小院外,有人叩门,一声,停。
一盏灯随即亮起,又灭。
墙外的细语极轻:“誓,誓。”
有人在重复这个字,像在试探它的重量。
墙内的郭嘉没有动。
他在等另一个声响——来自太仓的西角,那儿有一把小锁。
他确定今晚它会响一次,清脆,很轻,像一只蚂蚁咬开了米袋。
那声响若出现,他便知道名单上有一个名字要换位置了:从“可用”
换到“可制”
。
若不响,明天早朝,他会当众说一个笑话,把那人的脸皮当笑点挂出来。
权力的刀不一定要见血,笑也能杀人。
“祭酒大人。”
墙外传来远远的脚步,停在门外,半个呼吸后退了半步,这是子烈的脚步。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恶来换防已定。
东门一更归许褚,二更归典韦。
殿中郎蔡某已按名单‘愿’。
钱行三家兑银顺利,唯南市‘盛义’拖延,掌柜远避。
另,市坊里有两拨人盯着太学旧址。”
“盯?”
郭嘉眉心动了一下。
“像在找什么。”
“让他们找。”
郭嘉起身,披衣,走到院门旁,手指搭在门闩上,感觉到木头里细微的潮气,“告诉恶来,太学不许点灯。
夜里更不要巡近。
让影子们盯,但只看,不动。”
“是。”
“再去告诉程公,明日与子初先去太学,再去尚书台。
先让他们见黑,后给他们光。”
他顿了顿,“还有,盛义掌柜不必追。
把他的账本送到他对门的‘长乐’去,叫对门替他兑。”
子烈答应一声。
脚步渐远。
院子又沉进夜里。
郭嘉靠在门边,低低咳了一下,胸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放,又攥。
他把这一切当作风把门帘吹起又放下。
只是在每一次放下时,他都提醒自己:别把呼吸当作理所当然。
月光移到墙角。
墙角那株石榴抽出今年的第二枝新芽,叶子薄,像一枚刚写上名字的誓书。
郭嘉伸手,掐断了最尖的一叶。
他看着掌心里浅浅的绿,忽然想起少年时在颍川,先生讲“礼”
的那日,大堂外有雨,雨点像圆子。
他那时也这样掐过一片叶,尝过一口,苦味清冽。
如今他把叶送到唇边,舌尖无味。
他笑了笑,把叶子丢在灯下,像丢下一句无声的自嘲。
他转回榻旁,将案上的竹简又展开一卷。
这卷上写的不是“钱、门、仓”
,而是一连串名字后面的小字:“房舍方位、亲眷多少、交游脉络、嗜好”
。
他把这卷叫做“呼吸簿”
。
一座城要活,先得会呼吸。
谁是鼻,谁是喉,谁是肺叶,谁是隔膜,他要一一标明。
明出一张路,暗铺一张网。
明路给天子看,给诸侯看,给百姓看;暗网给他看,给影子看,给那只未来的手看——将来有一日,他不在许都,这手也能替他握住门闩。
“子初说我心狠,”
他自言自语,“心狠不够,手要稳。”
门外的风又起了一阵。
就在这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