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有股潮味。
从城隍庙后的井口漫上来,像黑夜没擦干净留下的一道湿痕。
半地下的石室里灯还亮着,沟槽式“符文砖”
连成第一圈暗线,油光在壁面游走,像一条正被引出的细蛇。
案上两本账册摊开,纸页边缘被翻得起毛,铜墨的味道混着昨夜封过的“百草骨”
,苦里带腥。
郭嘉站在案旁,指背轻轻敲着书脊。
他没说话,只看。
荀彧在对面立着,素氅衣下摆落灰。
他只咳了一声,便也不再出声。
两人之间,只有纸叶窸窣与井下铁锤的节拍。
账册的墨迹并不整齐,那是有意为之。
真正懂账的人,知道“整齐”
最容易死。
若要活,就要让数字像人群一样,看似杂乱,可你若在高处一看,立刻能看见流向。
“像丝。”
郭嘉终于开口,“细得看不见,摸的时候又在。”
荀彧凝目,“奉孝昨夜叫她去割了人手,拿回的,是这两本?”
“还有几件小事。”
郭嘉把两本账册合拢,拇指在页边滑过,像是手里拈着尚未缫出的蚕丝,“但足够开始。”
“开始做什么?”
“缫丝。”
他说,“把钱路抽出来,拧成线,再织成网。”
荀彧沉默片刻,低声道:“钱路之网,能护人,也能困人。”
“所以要记住谁是人,谁是蛇。”
郭嘉抬眼,“文若放心,我记得。”
荀彧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知道这位病弱的军师看似轻语,落子却重。
重不在刀,重在那条看不见的线一旦拧紧,便有人喘不上气。
石阶上响起极轻的脚步。
鸩来了。
她换了一身粗布衣,腰间只是一柄不起眼的短刀,耳后那片黑羽压得很平。
她把东西一件件放到案上:断手已处理干净,布包里的血气被她用盐压住;旧枕按郭嘉吩咐换回,枕芯缝口处藏着如米粒大的铁砂;王家祠堂折断的一截檀香,灰边整齐。
“按次序说。”
郭嘉道。
“第一处,”
她的语气很平,“常和行二楼。
披肩人手腕被取。
账册两本。
段掌柜亲眼见我从檐下过。
他很怕。
怕得不敢追。”
“第二处,祠堂。
空棺里有木契三枚,皆旧年冬月。
折香一支,余三支点燃。
无其他人。”
“第三处,南门驿舍。
枕已换。
旧枕有油香,不像城内。
像海上来的货。
味道薄,沾衣不散。”
荀彧闻言微蹙,“海货?”
“像胡椒,但不是。”
鸩想了想,“更锐一点。
鼻腔会被刺一下。”
郭嘉把枕芯里那点铁砂倒在瓷盏里,指尖在砂面轻轻一搓。
金属出极轻的摩擦声。
他又嗅了嗅旧枕角落,眼神略动,“海风沾过的油。
江淮以南才有这么新鲜的味。”
“兖州的钱路,走到了水上。”
荀彧道。
“走水更快,沉得也更快。”
郭嘉轻声,“正好织网。”
他把账册重新打开。
第一页空白处,钤着一个常见的私印,刀法生涩,像是扛活的匠人自己刻的。
下是几笔小字,写着某日某处某人收付。
字不全,数不齐。
可郭嘉把两本对照了半盏茶,便把一支朱笔蘸墨,像把一根极细的丝从某一行间缝里抽出来。
朱笔落处,是一个小得几乎要看不见的圈。
又一笔,连上一行的“绕”
。
再一笔,从另一册的页角挑出。
荀彧站得近,看得清。
他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错觉:纸页下的墨迹不是写出来的,是被他用手从地底某处牵了起来。
“这三处,是同一只手。”
郭嘉点着圈与绕,“但用的是三只不同的笔。”
“这就像蚕的吐丝。”
他说,“一头的口,能吐出许多道同样的线。
若不知道系在同一只口上,便会以为是三只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