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指腹摩挲那枚蛇牌的冷光,似乎真把一杯寒意吞进了腹里。那股寒打着旋在她胸口,生出一种陌生的热。
她退下去,像影子被风带走。
——
夜将降未降,风从东南来,带着烬味。小队分散入城。护路的人沿着渠边撒灰,灰上踩出清密的脚印。
声旗的人往老巷口挂“粮安旗”,旗与旗之间隔着一口水缸。几名短刀手背着空筐,像卖菜的商贩,一步步试地面。
每当脚底空了,他们就蹲下来,用刀背轻轻敲,听声音的实与虚。虚处画一个小小的圈,实处画一条短杠。
鸩走在最前,她的步子很轻,像被漆匠涂过蜡,从灰上掠过,几乎不留痕。
“就是这里。”她停下。
这是一口废井,井壁被熏黑,井台上落着一圈细细的白灰。井里没有水,只剩一股冷气在里面打转。
鸩把蛇牌挂在井口的木桩上,又取出浸着盐水的布条围着井台捆了一圈。她侧耳,听见井里传来极轻的金属碰击声,不像水,不像石,更不像鼠。像琴。
她不喜欢琴的声音。那声音细,像埋在喉咙里的刺。她把绳索打了结,顺着井壁滑下去。井底潮,然而不湿,脚底极稳。
她摸到一方石门。门上有三道刀痕。她用短刀抵着石缝慢慢撬,撬到第三刀,石门里的暗扣“咔”的一声响,像有人在深处轻轻应了一声。
门开了一线。她没有急着钻进去。她先把湿帛塞进石缝,再插入薄片,慢慢撑开到一人可过。
她低身而入。里面是条狭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有一处小小的回廊,回廊石地上有一个被火烤过的黑印,印上散着细如砂的白色晶末。
她蹲下,用指尖搓了一下,放在舌尖,咸,有一点涩,像药。
灯火被压得很低。她走进第一间小室。小室里有几架倒塌的木架,木架上还有半卷没烧尽的帛书。
她先不去碰那些帛,走到角落里,抬手拍了一下墙面。墙声沉。她再拍另一面墙,声空。她靠近那面发空的墙,低声道:“开。”
墙里的人像被唤醒。那不过是一块薄墙板,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夹层,夹层里用竹片搭了一个架,架上摆着一口狭长的木匣。
她伸手把木匣抽出来,匣身很轻,盖上刻着密密的刻线,像星辰的轨道。
她不认识这些线,却懂得如何把它背在身上而无声。
她把木匣绑在背后,把余下的帛书一卷卷塞进油布袋,再把油布袋挂在绳上,抖了三下,井口的人把绳子绷紧。
她转身,正要起身,忽然觉得脚下一沉。那是另一块薄板。薄板下也许有东西,但她没有动。她收刀,退回,像一滴墨退入深井,片刻后又从井口升起,一身灰尘被夜风吹得一干。
“井门一,开了。”她对守在井边的短刀手说,“里面有匣与帛,匣先走,帛后走。别急,水还要再过一遍。”
“二井在哪里?”短刀手问。
“我去看井沿的石缝。旧井的石缝不是直的,有微微的‘喘’,那才是路。”她说完,不再多话,像一条黑鱼掠入另一口井的影子。
——
郭嘉没有入井。他守在水边。
护路的兵把水缸一只只摆在巷口,缸里水浅而亮,漂着几片盐叶。
老人扶着小孩,战战兢兢地沿着墙根躲着走,见到水,眼底那根弦便慢慢松一点,喉咙里发出一声难以描述的声响。他们看见了“粮安令”,便像看见了熟路。
有人把手探入水里,摸到缸底一枚小小的圆石。石上刻了一个字,粗糙,却很稳:安。
“你真把路刻到他们脚底下去了。”程昱看着这些缸,又看他,“你这条蛇。”
“蛇不咬人,只在该咬的时候露牙。”郭嘉说,“你看,他们脚步自己往这边来。”
风从废城上蹿下来,裹着灰与未散尽的热。郭嘉抬眼,眯了一下。
观星策在眼底缓缓展开,像一卷在黑夜里自明其光的卷轴。卷心不是天空,而是城。城的街巷一根根发亮,像筋络。几处暗处有亮点在熄灭,另一处的黑地里却缓缓浮出一点薄光。
他知道那是什么:太学的地窖活了,太史令的星历室还在喘气,药窖在滴水。还有一处,他看不清,像有一根琴弦在灰里颤了一下,又止住。
那一弦的响让他的胸口收紧,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稳住气,没去找那一弦。他知道许多事情应该在以后发生,不在此刻。